川端康成最新译作:纯粹的声音 | 花城译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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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篇首次被翻译成中文的川端康成作品,分别谈论女性在三种艺术形式中展现出来的不同风貌、六个年轻人对爱情与人生的看法以及人类应如何对待动物的本性。这三篇作品呈现出作者对女性、艺术、爱情、动物(或生命)等主题的个人态度,表达方式非常直接,乃至有点冒犯和攻击性。对于熟悉他或不熟悉他的读者来说,都是值得一读的作品。

本文字数约4300字,阅读时间3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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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粹的声音

——川端康成散文拾遗(一)

[日本]川端康成 著

许砚辉  周阅  译

盲人音乐家宫城道雄先生到上野的音乐学校当教师后不久,发生了一件事。

有一天,在音乐学校,我(宫城先生)让筝曲科的学生演唱一首我作曲的歌。她们都是从女子中学毕业,或是年龄大致相仿的女学生。声音好坏另当别论,那种非常纯粹的声音里有一种直击我内心的东西。因为歌曲是吟诵式的,我听着她们的演唱,却生出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仿佛到了天堂,在听天女们合唱。我曾经听过一张唱片,里面有巴赫的康塔塔,其中的合唱部分是特意找来少女们唱的。因此,虽然乐曲本身也不一般,但她们合唱的感觉与普通合唱完全不同,深深地打动了我。当时我就想,要在以后的创作中加入少女的声音。

字里行间洋溢着美妙的真情实感。宫城先生给这篇文章取名《纯粹的声音》,而我们也深知,正因为失明,那一刻他所感受到的喜悦也就愈发纯粹。他听着自己的歌曲,宛如聆听着天堂里天女的合唱,沉醉其中。同时,也在心境澄明的幸福中臻于忘我之境了。那真是无比纯净的时刻。

我们并非音乐家,但在听了少女“纯粹的声音”之后,便也陶醉于那种只应天上有的美妙之中,忘却俗世烦扰,如入梦境。虽然这样的情况极少。上小学时,有一个比我低一年级的女孩声音很好听。一次我从她的教室窗外经过,恰巧听到她在大声地朗读语文课本。那声音至今还萦绕在耳畔。读宫城先生的《纯粹的声音》,还让我想起了以前听过的一次广播。广播内容是少女们的简短演讲,类似于女学生的演讲比赛。演讲者来自东京的几所女子中学,每所学校选派一名。因为都是少女,所以语言稚嫩,内容浅显,大多是朗诵腔。当然那不是唱歌,我只是惊诧于女学生们的声音之美妙。那种声音充满了甘美的青春气息,与目睹她们近在眼前的身姿相比,更加能够使我切实地感受到少女的生命力。因为那一刻,我如同盲人一样只能听到她们的声音。我曾想,如果能经常播放一些既非音乐也非戏剧的,少女们日常的“纯粹的声音”,或许是一件乐事。至于幼儿的声音,还是西洋人的更甜美。在帝国饭店或者夏日镰仓的宾馆里,一听到西洋幼儿呼唤母亲的声音,自己的童心也即被唤醒,仿佛在吸吮着母亲的乳房。

少女或者孩子们的合唱之美,大概早已通过讲述舒伯特生平的音乐电影《未完成的交响曲》而广为人知了。但如果是特殊的合唱,则另当别论,要作为一个能独撑舞台的声乐家,少女也好,处女也好,大都难以胜任。她们还缺少圆润与丰富。这不仅限于音乐,在所有的艺术中,处女都是被讴歌的对象,而不能歌颂自己。戏剧亦然,文学更是如此。与处女自身相比,成年女性或者作为异性的男性,反而更能描绘出处女的纯洁。这看似可悲,但所有的艺术都无非是人性的成长之路,如果从这一点来看,或许也就无须感慨了。反倒是现今日本社会,还有很多妨碍女性艺术家成长的事情,这才使人喟叹。——我这样写着,脑海中浮现出了法国中年女性鲁涅·谢梅的形象。她粗脖子,厚胸脯,有着拳击手或金刚力士般粗壮的手臂,像野兽一样魁梧。之所以会想起她,可能是因为我曾经看过她与宫城先生的合奏演出。

关于那时的印象,我在一篇小说里做了如下描写。

第二部分演出的大幕拉开,没有冰冷的、力学式的大型三角钢琴,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纹理和色泽都十分柔和的桐木筝,金色的屏风包围着舞台。演奏曲目是宫城道雄的作品《春之海》,谢梅把原曲尺八的旋律改编成了小提琴曲,由宫城弹奏筝来为她伴奏。

舞台上的两个人,一个是少女时代生活在法国的偏僻乡村,每日迈着稚嫩的双脚步行8英里去音乐老师家学琴的世界级音乐家;一个是7岁失明,为了支撑一贫如洗的家庭,年仅14岁便流落到朝鲜京城开始筝师生涯的日本天才音乐家。意外如今夜,艺术跨越了种族与性别的差异,把他们召唤到一起,来演绎一场难能可贵的、东西洋两种弦乐器的合奏——他们分别身着印有家徽的黑色和服羽织袴和黑色西洋长裙,而观众只需看见他们两个人同时出现在舞台上,便会激动地拍响如潮的掌声。这也是自然的。

乐曲描绘的是春日晴空下大海的景象,有波浪的声音、摇橹的声音、翻飞的海鸥。西住(小说主人公)也曾在内心描绘过春日之海,但当他听着日本的旋律化作甘甜澄澈的乐曲,从小提琴的琴弦上流淌下来时,他忆起了初恋时的纯情。一个日本韵味的少女的幻影浮现在眼前,引他坠入童真的梦。虽然他并没有真的见过那样的少女。

时而小提琴的琴声如同尺八,时而日本筝的弦音又恰似钢琴,两位艺术家已经气韵合璧了。

谢梅强壮的手臂之下,道雄纤瘦的指骨,像极了神经质的虫子,在如丝的琴弦上颤动。

“简直是男女颠倒了。”西住小声自语。确实,演奏结束后,两人接受献花,谢幕,以及退场时,也像是勇武骑士和病弱少女一样,法国女人呵护着日本盲人音乐家。

道雄自然也难掩喜悦,脸上洋溢着柔和而安静的微笑,那是一个完全视不见物而只能用耳朵聆听世界的人所特有的笑容。那微笑里,浮动着失明的无常与日本人的恭谨。他纤细的手被强壮的手牵引着,微微前倾的瘦弱肩膀被粗壮的手臂拥围着,脚步也很羸弱。此情此景,勾起了观众心里宛若日本古老琴歌般的哀愁。

而且,无论是谢梅的男子气概,还是道雄的少女气质,都毫不令人生厌,因为这是拥有高度艺术修为的人所流露出来的同情之美。所以,观众欣赏音乐的兴致也得以倍增,暴风雨般的欢呼声经久不息。

当然,安可曲也是《春之海》。只是这一次,谢梅屏退了道雄的助手,亲自牵着盲人音乐家的手回到舞台,并引导他在筝前坐下。

看到这一幕,有观众哭了。此时宫城先生所感受到的纯粹的喜悦,确应说是艺术家的幸福。宫城先生在同样以《春之海》为题的文章中这样写道:“无论相距多么遥远,艺术的精神都是一样的。对此,我深感欣喜。”文章还提到,谢梅在回到法国之后,依然称自己做了一件有价值的事。据说她一直向往日本筝,在宫城先生为她弹奏的几支曲目中,她最喜欢《春之海》,然后一个晚上就将其改编成了小提琴曲,翌日便去拜访原作者宫城先生,演奏给他听。宫城先生说:“她一次就完全表达出了我的所思所感,虽然语言不通,但是谢梅与我真是心有戚戚焉。”谢梅把这首曲子录制成了唱片,作为留给日本的临别礼物。以这张唱片为伴奏的舞蹈,我也看过两三次。

但是,为了宫城先生的名誉,我想在此对小说中的描写做出更正,因为真实的宫城先生,并非仅以“病弱少女”或“日本古老琴歌的哀愁”等词句就能完全概括的。在暹罗访日舞蹈团的招待晚宴上,我第一次近距离见到了宫城先生。从他纤瘦而神经质的身姿里,我出乎意料地感受到了一股刚毅的力量。这与他和谢梅同台时判若两人。

那天的晚宴是暹罗公使主办的,所以莅临现场的有秩父宫、高松宫以及其他皇室成员。皇妃们还带了鲜花去,想必是要慰问远道而来的舞女们。包括国务大臣在内,朝野名士齐聚一堂,但是会场并没有因此而戒备森严。我少有机会出席如此高级别的宴会,对眼前的一切都觉得新奇有趣。冈田首相的脑袋长得像芋头一样,一副和颜悦色的样子,林陆相的面孔也比照片上和蔼得多。我不禁想,倘若对本国的艺术家,他们也能施予如此敬意,该多么令人高兴啊。暹罗舞蹈团的舞女们大多是少女,与我们的女学生年龄相仿。

要发扬暹罗舞蹈的传统,大概是要下一番苦功的。暹罗女孩的身体和日本女孩相似,且更瘦弱。但总之是惹人怜爱的。如果少女的声音是“纯粹的声音”,那么少女的身体或可谓“纯粹的肉体”。在表现整个身体的舞蹈艺术中,特别是在解放了对肉体的束缚而多有裸露的西洋舞蹈中,这种“纯粹的肉体”之美,是给人以深切感动的源泉。甚至说女性之美在舞蹈中得以呈现到极致,亦非言过。只要女性还是以肉体之美为生命的要义,那么舞蹈或许就是女性天生的夙愿。

现在,大概没有比舞蹈更直接地尊崇处女之美的艺术了。但是,即便在舞蹈中,也同样有不少少女或处女在尚未臻于完美的舞女阶段便止步不前。这是横亘在舞女面前的矛盾,也是她们苦恼的根源。这些都姑且不论,既然有“纯粹的声音”,又有“纯粹的肉体”,那么也应该有“纯粹的精神”。当然,“纯粹的精神”是古往今来的文学作品所无尽赞美的主题。但是少女或年轻姑娘当中,却几乎全无优秀的作家。对于这一点,非但女性,我等男性也深感遗憾。女学生无论是作为诗人,还是作为散文家,为何还不如上小学的女孩儿呢?因为在少女的歌声中有“纯粹的声音”之美,在少女的舞蹈中有“纯粹的肉体”之美,而在文学中,这样的美几乎是看不到的。

女人通常比男人更擅长写信。女人的信远比男人更坦率地流露感情,是生动而有血有肉的。描写人物形象也一样,女人的文笔更能细致入微地把握和毫无隔膜地贴近描写对象。我觉得这正是女性的可贵之处。读无名的年轻女性的小说,有时感觉越是写得差,反而越洋溢着这种女性的可贵,或许这就是“纯粹的精神”的表现吧。少女的纯洁与艺术之间的关系,对女性而言,似乎是一道难解之题。

选自《花城》2021年第2期
责任编辑:慈琪
新媒体编辑:宋不走
《花城》2021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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