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行旧事——我跟师傅学中药（三）

【原贴正文】

炼蜜，一个师傅一招。白师傅尝，张师傅看，马师傅捏——都管用。尝法主观性太强我没学会（师傅也不教，自己看自己琢磨），看法我学会了：中火，不加水，时时翻搅，锅里的蜜一半以上起牛眼大泡（1秒一个）是嫩蜜；满锅刚起羊眼泡，就是中蜜；满锅都起鱼眼小泡，滴水成珠——老蜜（做白金丸用老蜜）。捏：一根筷子头蘸点蜜，拇食二指捏一下再慢慢分开，2～3mm就断了是嫩蜜；拉5mm左右才断是中蜜，如果能拉到1cm就是老蜜。我是先看再捏，两法结合。

夏天做蜜丸（那年头没有药监局，药的事县公司可以决策，山楂丸断货？从收购站调山楂，让加工厂做），炼蜜是个遭罪的活。马师傅是做丸药的头儿，“小王你炼蜜”“师傅我把握不好”“不干哪能把握好？”话虽这样，一锅炼不好就毁一批面子，师傅每锅都会来把关，或尝或看或捏，偶尔说两句。我一次次看，一次次练，也有失败挨训，终于师傅不来了，因为我锅锅过关（像母鸡叫？）。大热天光膀子挂围裙炉边烤一个月，啥滋味——不受罪难得惊人艺，老话没错。

▲ 炼蜜，图片来自李强，感谢

门市部小张（跟我一批来的）叫我帮忙，他师傅叫他从甲皮上拔甲片。我说拿钳子拽呗，没想到那么结实，我们把甲皮钉在墙上使出吃奶劲，还是拽不下来。杨师傅路过，笑道“哎呀笨死了”，“那您教教我们”，“去，拿盆儿烧热醋浇”。杨师傅指导下，甲皮头朝下挂起，烧开的醋一勺勺浇（底下用盆接醋）。诶，真管用。一会醋凉了我去热，马师傅看见了“弄啥呢？”我一说，“笨死了”（这回不知说谁）“那您教教我们”，“开水煮煮就行了，那醋不是花钱买的？”一试，也行，最后都不费劲拔完了——嗳，真是条条大路通罗马。

公司有十几位老师傅，合营前是不同药店传授不同，虽然都是老乡（河北武安），但从不交流业务知识。炒乳香：杨师傅说洒醋，马师傅让洒水，白师傅把灯芯剪成寸段跟乳香一起炒，说灯芯焦了就行了。但大小分开这是相同的。制川乌：煮时放甘草，还是放金银花，还是什么都不放？姜半夏：放多少矾多少姜？是煮还是蒸？紫河车的加工，槟榔的干燥，神曲的配料……都是一人一套，谁指挥听谁的。倒使我长了见识，知道一个事有各种做法。

打水丸（人丹又断货了）马师傅操匾。我，自然是干累活了。先是水飞朱砂（手工啊），一个大乳钵一个乳棒一天到晚研啊研，右手酸了换左手，胳膊酸了就飞，干了俩礼拜。所以我知道朱砂绝对不会飘在水面上，现在的朱砂放到水里总有一些飘着，不知是什么。

▲ 水飞朱砂，图片来自采菽中医公众号，感谢

后来罗面子，先用白酒把薄荷脑和冰片化成液体，倒入一小盆药粉，搓匀了再倒入一小盆药粉再搓（后来知道这叫等量递增法）。用手搓听着不卫生吧，师傅叫带橡胶手套，手套事先用75%酒精全面涂擦，搓完了再过罗。薄荷脑和冰片研碎都是白白的凉凉的细粉，有一回标签掉了，不知谁是谁了。师傅不慌不忙取了点完整冰片搓碎，又取了一种白粉一起搓了搓，成了水，“这是薄荷脑”。我也拿了点冰片与另一种白粉（冰片）一起搓，搓了半天还是固体粉末。又拿完整的薄荷脑试，共搓仍是固体的是薄荷脑，成液体的是冰片。什么道理不知道，又学会一招。后来跟很多人聊他们都没听说过，再后来我把这个小经验写成短文在《中药材》杂志发表了。

马师傅岁数大了，腰疼，只好让我操匾，他在旁边看着。我们用的是吊匾，人丹刷桃胶水，要转要翻要摔。我不得要领，不是翻不过来就是翻到地下，师傅一扭头一闭眼，转过头来说“脚是根，腰是劲！”。给我做几下示范又腰疼，只好给我干。我挺笨的，只好下班后继续练（我住厂里），突然有一次练对了，一下子觉得动作全顺了，明白了啥叫“脚是根，腰是劲”，高兴啊！师傅看了没表扬（我已习惯了）反倒说了句“这么多天才学会，真笨”。到现在我一看到水丸脑子里就响起那个声音：“脚是根，腰是劲”。

▲ 吊匾泛丸，图片来自采菽中医公众号，感谢

熬膏药（是公司领导个人的）让我“下丹”，我不知这活的危险，倒得猛了呼一下火苗窜起来，差点烧着我。师傅拿个长棒，我边倒他边搅。熬了两回，从炸油到下丹、去火毒、摊涂全过了一遍，总算是看过肥猪跑了，跟不懂的人吹个牛富富有余。

夏天，露天地，和师傅一块做巴豆霜。我带橡胶手套，穿体恤，蚊子落在我前臂，一巴掌拍过去（挺押韵！），挠挠痒痒接着做。不超过10分钟胳膊火烧火燎，“师傅师傅我胳膊疼！”“哎呀，谁让你戴手套打蚊子，巴豆油蛰的!快去用水洗！”我跑进操作间，炉台上正好有盆热水，一洗可了不得啦，胳膊看着看着肿起来了。师傅说笨死了！怎么能用热水洗呢！把我拉到冷水管前（泡药的，龙头离地1米多高）把胳膊让冷水冲，一会儿看着看着肿就消下去了，也不疼了。“师傅行了吗？”“不行！冲！”一气儿冲了20分钟，师傅才说行了。我胳膊已经凉透了，一晚上都没缓过来。巴豆的厉害，我可见识了。以后我当老师给学生讲这段经历，学生可爱听了。我本意是说巴豆大热，内服外用都有大毒，遇热加重遇冷可解，提醒大家注意。不料遇上几个奇葩学生，竟然重复了我的经历，以为我说假话哪？自己尝到滋味了？！有时我想，这些学生一辈子也忘不了这事儿了，不知他们对别人转述时怎么说？

▲ 巴豆霜

我的师傅们有一共同特点，就是对中药有强烈的敬畏之心，在他们心里药是治病的，是入口的，要干净，要漂亮。加工药有一套规矩，一丝不苟。带徒弟不多说，身教为主。这些都给我的中药生涯打下了抹不去的烙印，现在看到药行里许多不规范行为，不禁长叹，唉——，今不如昔呀。

从72年到76年，跟师傅们一起度过了4年，后来上了中药学校，再后来当了中药老师。每年到洪洞实习的学生回来都说那里的师傅讲了你好多事。有一句话让我眼睛湿了，“你们老师比你们强多了”——师傅一直想着我呢！现在，师傅们早已作古，我们这辈人也都退出江湖，还有人传承老传统吗？

师傅们，真想你们呐！（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