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玮：必须留下一个孩子趴在手榴弹上当英雄

董玮，男，1973年7月生于山东德州，写诗，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组稿编辑：行顺

诗九首

董玮

吃土

娘说我幼时吃土，曾在窗台下面

抠出过一个窟窿

异食癖还是与饥饿有关

已不记得了。稍微长大一些

我还有过去河涯裂断处

为八奶奶挖取细胶泥的经历

八奶奶吃土，是用灶火炙烤后

研成粉沫吞服

究竟能不能治愈她爱流鼻血的毛病

也不记得了。现在我依然吃土

只是换作一种间接的方式了：

我吃粮食，长出粮食的农作物吃土

我吃果蔬，生出果蔬的果木和青菜吃土

到最后我什么都吃不动了

我也会跟八奶奶一样，被土吃掉

狠毒是一个中性词

地主的后代生就狠毒。少年时的感慨

因忙于扶盲人过马路

或在滂沱大雨前进行几番思想斗争

最终决定舍弃自家利益去帮军属老大爷老大娘

抢收庄稼的事

而把这句话给搁置了

出于对一位亲人的怀念

今天我又把它写了出来。听娘说

刚号召入社那会儿

她奶奶曾毫不犹疑地把几只尚未断奶的猪崽

扯过来，用一把大铁勺

将它们的脑壳逐一敲碎

潦草地褪毛、剖腹后，炖肉吃

真狠！这让我联想起她的家世：

一个地主家的女子。我喊她老姥娘

在我很小的时候，她领我去看戏

不懂戏文，我能记下的只有包子、糖果和花生

后来乡镇大集不怎么唱戏了，我也长大了

就由我搀扶着她走路

再后来她走丢了

我们已不在一个世界。

可每次想起她，还是最先想到狠毒这个词

然后才是爱：她爱我，我也爱她

丝瓜瓤儿

播种时已预见了它们的长势

顺着倚在墙边的旧木杆爬，也顺着

一根废弃的电话线爬

它们能爬上树梢

在一棵老槐树或者老榆树的顶端

垂下众多翠绿的蔬果

母亲无能为力。她眼看着它们悬挂在高处

日渐泛黄、干枯……

入冬以后，它们就像纸片一样轻了

经历过几场大风，也不掉落。

多可惜啊，母亲喃喃自语：

用来刷锅洗碗，再没有比它更好的东西了

谁能帮我把它们摘下来

草香

一辆拉草车路过身边

我一下子便被那缕久违的干草香所吸引

不说它有多么浓郁，从空气中

瞬间就辨识出来自灵魂深处的东西

我想到亲切这两个字

亲是亲人的亲；切是深切的切

即或热爱的程度还远远不够

可它确实贯穿过一些

我倒背如流的日子。在乡下

那个手握镰刀的少年如今已出走很远

我不知道我有多久没割过青草了

当那辆拉草车急速地驶离视线

我后悔没能拽来一把

将一把草放到鼻子前，闻几下

该有多么好

烧开的水里有一只蚂蚁

更准确的说法是：

烧开的水里，有一具

蚂蚁尸体

作为溺水者，那只蚂蚁呼救了吗？

它呼救了。

渺小的个体；细弱的声腺；无力的抗争

恐惧放大。哦，不！

它的绝望犹如人类的绝望

哦，不！不！不！

不动用任何打捞手段我将它挑于指端

屈指一弹

你看见一道优雅的弧线了么？

你没看见

我也没看见，可它

撞击了地球

脚下的大地似乎抖动了一下

那么，就让那只蚂蚁

在虚拟的场景里惊心动魄一回吧

——放置有一会儿了

我一口饮下那杯浸泡过它尸身的水

水温恰好

长调

河流有赴死的决心：跳崖、服毒、投海

红尘有绝世的苦恋：前生、今生和来生

今生与你相守，之前的事都忘了。对不起

我无意破坏语境

错过

我曾经将女儿在缤纷落花间喊出的那句好美

在一首诗里演绎为美好

引以为傲的是，把一个词语反过来说

竟然也没有歧义

面对一场惨痛的公众事件

一开始，我们似乎错过了什么

为了避免出现敏感词，我故意在这段文字中间

隐去了所有过错

刚刚，女儿在为堆字组词：

堆土；土堆。妻子向我提出质疑

我说接受吧，其实她已在无意之中

揭示了生命的终极涵义

断代史

1

时间

死了

哦，更正一下：是时钟

停了

2

起床时它指向11:30

一个错觉，我把它看成了5:55

它应该是在头一天夜里停下来的。不像心跳骤停

它应该有过挣扎

3

——还敢说挂在墙上的时钟形同虚设么

——你被它嘲弄，还是被它抛弃了

要不，你干嘛老盯着它

看

4

获取时间的方式不限于一种

停止走动的钟表给我启示：别忽略

任何一种存在

5

滴答，滴答？

咔嚓，咔嚓？

我的钟表还是死的。整个白天，我都在忧虑

和恍惚中度过

6

天黑透了，我才想起我该去小区门外的超市

买一节5号电池。多么简单啊

一只钟表，一下子就获得了新生

7

滴答滴答

不对，是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令我飞扬的，

不是你注视的目光，

而是我年轻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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