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深《灵魂的重量》77、78章

77、苦岁

人逢佳节倍思亲又是一个除夕夜了。

这是林常平第十三年在监狱里过年了,今年是最惨的一个春节。监狱外面的亲人们都在给坐牢的亲人送物品,惟有他形单影只,孤苦伶仃。桂玉在做什么呢?两个女儿还好吧?桂玉啊,你是不是已渐渐地淡忘了身陷囹圄的平夫了呢?还有那飘零的阿英,此刻她在哪里?和谁在一起?抑或跟他一样,也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飘零天涯?

录音机里开始播放舞曲了。春天圆舞曲,皇帝圆舞曲,好像从天国里传来的乐声。久违了,这人间的声音,但这似乎跟囚徒早已没有必然的关联了。他们早已经被抛到生活之外的一处阴暗的、与世隔绝的角落里了。但来自天堂里的醉人的诱惑还是让人心弛神往。一个犯人开始笨拙地扭动着身躯了,酷似一个被冻僵了一个世纪后刚刚开始苏醒的躯体。渐渐地,一点火星子开始蔓延,呼啦啦,整个狭窄阴暗的空间里燃烧起来了。所有的犯人都疯狂地加入了这天堂的音乐节奏之中,一个个手舞足蹈着了,各具形态,僵硬,生疏,别扭,拘谨,如同梦游中人……

人人都渴望一次假释,一次心灵的放风。

一些囚徒开始用双手“嘭嘭嘭嘭嘭嘭”地拍打桌椅板凳。随着音乐节拍,所有的人都在手舞足蹈如入无人之境,在那一瞬之间,仿佛一切的苦难和悲伤都躲闪到爪哇国去了。  也就在这天深夜,又一个囚徒自杀了,幸亏发现得及时,自杀未遂。  夜很深了,林常平怎么都睡不着漆黑寒冷的除夕之夜里,忽然从另一个角落里传来低低的歌声:
  “跑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哟……”

这甜美的歌声,此刻听来竟如此凄凉伤感,穿越了时间隧道,弥漫于心间。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借着疏漏的星光,照着一方小小的镜子顾影自怜,镜子里的这张脸是他的吗?脸部皮肉松弛,眼脸下垂,皱纹纵横,这是他和生命的暴风雨搏击留下的痕迹,凝聚着全部的沧桑,包含了全部的屈辱,全部的忍耐,其中的话语是别人读不懂的,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些皱纹里的每一句话。他想起古堡里的那个基督山伯爵,想必也一定是在这样的环境里,这样的孤独里度过年年岁岁的,不然何以最终成了一个冷面的勇士呢?

零点子夜时分,辞岁的钟声响了。爆竹声大作,动人心魄,是监狱外面的爆竹声,那噼噼啪啪的爆竹声声越来越密集,整个世界被爆竹声淹没了,硝烟味越过高墙铁网,飘进监狱的窗户……

年年如此,为何今年尤其如此荒凉?十二年如此孤独萧疏的春节不也都过来了吗?为何今年这除夕之夜如此难熬,林常平林常平啊,你究竟怎么啦,你十三年都过来了,怎么就过不去这一刻了呢?

此刻,他强烈地渴望着远远逃离这喧闹的世界。但他把自己关在监房里,却仍然逃不过除夕之夜的脚步,声声爆竹,又是顾影自怜。他痛恨这顾影自怜,恨自己真不该生在这个不公平的世上,假如不是命中注定,为什么一桩接一桩的灾难总是同他亦步亦趋,形影不离?而且一次次明确无误地传递给他一种万劫不复的暗示?灾难啊灾难,你为什么总要降临在我林常平的头上?难道在冥冥之中存在着一种超意志的力量,在暗暗地控制着我林常平的命运吗?尊敬的命运之神啊,请问这是您故意为我设下的一个走不出去的圈套吗?抑或是一个恶作剧?对,这一定是个恶作剧了,你要用这个恶作剧来无情地捉弄我这个茫然无助的苦人。

他喟然长叹一声,泪水潸然,心头一阵刺痛,无奈无助,这个不寻常的守岁夜晚,对他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他躲不开、逃不掉。

此刻,林常平眼前全都是桂玉的影子,他才发觉自己不但亦然爱她,而且是更加疯狂地爱着她,这就是命定的前缘,为这份感情,他付出十多年痛苦的代价。他坚信这代价是有意义的,是绝对值得的。

此刻,他忽然才发现,命运本来对他有天然的恩赐,他有一个宁静的避风港,这就是家,此时他才感到世上只有自己的妻子好,他回想起以往那甜甜蜜蜜的一幕幕生活情景,他在外面奔忙一天,回到家,心情便恬静平和,内心会升起一股柔和的暖意,家是安适的大后方,大本营,他把热情和充满爱怜的目光投射在他漂亮的妻子身上,看她哪里哪里都顺心,他欣赏她的每一次回眸,每一个细微的动作,每一句轻松的调侃,他常常想替她轻轻地撩开垂盖眼脸的一丝刘海……

此刻,林常平甚至想象,如若他再次获得自由,重回大地。他下决心不再去冒险了,不再去辛苦地打拼了,他要作一个真正的寓公,把自己“宅”起来。更或者偶尔也围着围裙下下厨房,学着做几样自己喜欢吃的菜肴,再品一点喜欢喝的酒,优哉游哉,那该多么的闲适啊,只要天天能看见自己可爱的妻子的身影晃动在眼前,只要看着两个活泼的女儿,他就心满意足了。

78、情天恨海

阿英写在那张纸条上的五个字——“老爹我爱你”,支撑了林常平的坠落向无底深渊的心灵,噩梦般的狱中岁月顿然也不觉得多么苦了。可遗憾的是他竟然连阿英的面也没见着,阿英又人去杳然了。

好多次,林常平都会在梦境里梦到阿英。阿英像蒲公英的种子,四处飘零,她此刻在哪里?现在又靠什么生活呢?

阿英啊,你还会来看你这苦命的老爹吗?

林常平一直都在等待阿英的音信,他坚信,阿英还会来看他的。毕竟是血浓于水啊。

他不止一次地梦到过阿英,但出现在林常平每个梦中的阿英都不一样,有时候梦见阿英独自行走,打着一把花伞,他喊她,她却听不见,或者她会陌生地望着他,问他:你是谁?我根本就不认识你啊。有一次,他梦见阿英同她的母亲梅姑在一起,还是在那座海边的老房子前面,温煦的阳光下,母女俩静静地织着渔网,旁边还懒懒地卧着一只伸出粉红色舌头哈气的黄狗,他站在她们旁边,看了好大一会儿,只有那黄狗对他汪汪汪地吼叫了几声,而梅姑和阿英却只顾得说母女间的闲话,竟谁也没撩起眼皮来瞅他一眼……

梦醒了,星斗正阑干,苦酒般的思念却弥散不去。

那天,他留监做卫生,刚做完卫生,有人来通知他:“林常平,接见!”

他心里一惊,疑疑惑惑地走到门口的接见室,目光透过铁栅栏一看,他呆住了,那是阿英吗?是的,正是阿英!

阿英显然瘦了,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却反倒显得更加楚楚动人,阿英的脸色浮着一层蜡一般的苍白,反倒更像一尊维纳斯的雕塑了。她的目光于沉郁之中透出无尽的期盼,她的发髻上别着的一只发卡酷似飘落的一片枫叶,她微微颤抖的嘴唇间噙着将迸的热流……

阿英,我的孩子!

原来,阿英时时刻刻都在想着他这个在监狱里受苦受难的老爹,想着这个受尽折磨的、善良又倔犟,豁达又硌涩,充满了智慧却又冥顽不化的老爹。这就够了,这爱就足够支撑他这个似乎被全世界遗忘了的赘物继续存活下去了。

探视时间只有20分钟。

父女之情犹如滔滔江水,却不知从何难诉,两人都禁不住热泪涟涟,隔着铁栅栏,美丽的阿英站在他对面,他感觉到这个女孩从来就在他身边,一刻也不曾离开过他。她身体里流动着他林常平的血脉,她脸庞的轮廓,她的凝神的样子,她眼睛里透射出来的桀骜不驯的目光,哪里哪里都像他林常平啊!

此时无声胜有声。纵然什么话也不说,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只是两人灼热的目光紧紧地互相缠绕着,就一切都有了,在这凝视之中,阿英的眼角溢出了珍珠般的清泪,犹如蚌壳里被苦难孕育而成的珍珠。阿英抹去了眼泪,送给他一个他期待已久的微笑……

他觉得阿英心里应该什么都知道了。梅姑肯定把以前的一切都告诉她了,阿英终于知道他才是她的生身父亲了。这样一来,阿英心里肯定会掀起一片九级狂涛的。那么,阿英会不会责怪他这老爹,甚至对这个老爹心生怨恨呢?

林常平并不知道,自从那个暴风雨之夜之后,自从林常平仿佛突然间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之后,阿英就像疯了似的,为了得到他的确切消息而四处奔波,却又无处诉说……

阿英啊,你可知道是什么原因使老爹在最后时刻阻止自己接近你吗?现在你应该知道了,是为了永远保持我们的父女之爱!可谁又能告诉我,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呢?

他用目光热切地拥抱着她,颤声儿问:“阿英,你……还好吗?”

阿英使劲地点点头,委屈的泪水立刻止不住地溢出眼眶:“上次来没见到你,跟他们磨破嘴皮也不让见你,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难过!”

“我知道的,我知道你来看过我。”他心酸地喃喃:“阿英,你……你一定要原谅我啊!”

阿英滚烫的目光望着他,虽然强忍着不想在他面前表现出一丝伤心的样子,但还是无声地啜泣着了。

他的声音也在抑制不住地颤抖着了:“阿英,你是老爹的梦,可老爹不是……”

阿英知道他要说什么了,她离开下意识地将一只手臂伸进铁栅,用温柔如梦的那只手捂住了他的嘴……

“嗨嗨嗨嗨嗨!”坐在凳子上监视着犯人们一举一动的狱警大声地吆喝起来。

阿英的手并没有缩回去,反而两只手都伸进了铁栅栏,紧紧地攥住了她深爱着的老爹的一只胳膊。

狱警怒气冲冲窜过来,生硬地掰开了阿英死命地捧着林常平的那只手:“不许违反规定!否则马上停止接见!”

“对不起……”阿英这话不是说给那狱警的,而是说给她日思夜想的老爹的,声音里带着颤音。

他仿佛看见大海上的一道白色海浪从耀眼的太阳底下向自己的心灵深处推送而来……

阿英是一片自由自在的云,阿英是一股原野上的风,阿英是他林常平深深埋藏在心底里的一个梦,只要这个梦在心里,他林常平就可以在这梦里飘来飘去,无忧无虑,他就什么都不惧怕了。

此时此刻,林常平望着阿英,犹如望着被春雨濯洗过的一朵白玉兰,他心里说:“阿英啊,你是老爹的梦,但老爹却不是你梦啊,他和你一起站在这尘世之中,躲不开许多的酸甜苦辣、喜怒哀乐。你这苦命的老爹跟世界上所有的父亲都不一样,你千万不要拿他跟别的人去比较,他给予你的,是他的殷红的血,是他的灵魂,是超越于一切父爱之上的爱,为了保护你,他宁可舍弃自己的生命,为了不让你受一点点伤害,他甚至可以舍弃一生的快乐。他只想为你点燃心中的那盏永不熄灭的希望之灯,但他却真的是太无力了,他最终还是让你失望了……”

 “老爹……”阿英泪水再一次涌出眼眶。

“……都是我连累的。”他百感交集地叹息。

阿英拚命摇头,泪水模糊的双眼依然那般入情动人,光华闪耀:“没有你,这个世界上就没有我。”

他心里却品尝着吃了黄连接般的苦:“阿英啊,那只是人生的一次偶然,一次邂逅,一次……”

阿英微笑了,是含泪的微笑,这微笑是送给天堂的:“不,绝不是偶然,一切都是天定的。”

“阿英……”

他们的命运已经永远拴在一起了,人生在世,什么都是身外之物,惟有一个情字长在人心。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爱能让人灵魂复苏,能让一个心如死灰的人忽然间变得生龙活虎,神采飞扬,为了这份爱的情感,他林常平也得让自己坚强地活下去。他只是担忧阿英,阿英眼下的生活是什么状况呢?阿英说她还在厦门漂流,她不想再回到霞浦那个伤心之地去。林常平听了这些话,心里更不是滋味,他非常忧虑阿英眼下的生活,他想让阿英顺便带一封信回去,让她去找找福州两个欠款人,试试看,如果能要回一点欠款来,好歹也能度过眼前这难关。

他对阿英说:“我林常平做人对得起兄弟。兄弟也应该对得住我才是。你去找他们,他们应该不会见死不救吧?”

“俗话说,穷怕亲戚福怕贼啊。”阿英冷静地喃喃,又抬起头来,给他一个充满自信的微笑:“老爹你别担心,阿英会挺过去的,一定会挺过去的。阿英不会向任何人乞讨,这辈子都不会,我决不会!”

“可你……为什么啊!”

阿英的目光里闪烁出他目光里常常闪现的那种自信和坚强:“因为我是林常平的女儿。”

面对死亡无所畏惧的林常平,此刻禁不住老泪纵横,眼下的社会人情如此冷漠,世态如此险恶,但只要心里还有爱,只要阿英心里还装着他这个受苦受难的老爹,他的生命之火就不会熄灭了。

他突然像是个受尽了委屈的孩子,一个弱不禁风的老孩子,衰弱无力,若不是冰冷的铁栅栏隔开了他和她,他真想一头扑进他的女儿、这“小母亲”的怀里嚎啕大哭一场。

这一天是他林常平的复活节,他的灵魂复活了。他和监舍里的犯人们分享了阿英带来的食品,红梅香烟,还有水果。

阿英还给林常平带来了一本书——泰戈尔的《飞鸟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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