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和尚不简单,明朝皇室后代却出家为僧,一生顺应本心
物道君语:
寻古不泥古的理想,是以退为进的智慧。
〈 人是物非的回忆 〉
十年前,初游扬州瘦西湖,伴阳春三月,恰是观赏时。
游园揽境依凭的是兴致,相比之下探索中的发现更让我欣喜。
瘦西湖“瘦”得妥当,与已历数次的西湖迥异。江南一向柔美,瘦西湖更是细腻的让人亲切,不宽的河道上游船慢曳,岸边丛柳精神,杨柳细腰也是扬州风情。
沿“半塘”而下,不经意进入一座学校,忽觉是词曲大家任半塘主处,原是扬州师院。
长架上紫藤正张扬,一阵清香氤氲,淡紫色瀑布给人唯美浪漫的超现实感觉,我找个位置坐了下来,细细打量。发现一个石础置在路边,与周围红砖教学楼十分不搭调,饱经风霜的老物让我提起兴趣,这种古代放在房柱下的基石,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 石涛 溪桥野色
明朝,瘦西湖畔,始建一座寺庙,名曰隆庆寺,1645年史可法抵抗清军围城,入夜扬州城破,寺庙亦遭屠戮,它起起伏伏一直到太平天国时期彻底衰败,这块柱础就是当初隆庆寺的遗物。
对我来说,隆庆寺让我想起一个画家——石涛——让我没法界定画风的人。习画观画,通过风格猜作者当作一种游戏,多少能看出个派别年代。唯石涛太过丰富,他似乎什么类别都画,画界就是他徜徉的乐园,在不断尝试和砥砺。
石涛,原名朱若极,南明靖江王朱亨嘉之子。与弘仁、髡残、朱耷合称“清初四僧”。他不啻是位杰出的画家,还是绘画实践的弄潮儿。他的一生颠沛流离,漂泊不定,直到终老扬州,葬于蜀冈隆庆寺后平山堂边的万松岭畔。
▲ 石涛 荒亭寻幽 (局部)
独特的身份使他历尽人间沧桑,郁郁不得志的同时又一直尊崇自我,顺应着充满了纠结感的人生。作为明朝的遗孤,甲申国难的到来使得国家破碎社稷尽失,痛苦伴随了他的一生,恰是如此际遇,使之成为一代大家。这是他对时代中自我的最后呐喊。
明末四僧,若说最自我的莫属石涛,相比与另三位,他更加独立、反叛,但实际做法却保守得很,看上去似乎矛盾,实际上石涛做出了最顺应自己内心的选择。
“古人未立法之前,不知古人法何法?古人既立法之后,便不容今人出古法。千百年来,遂使今之人不能出一头地也。师古人之迹而不师古人之心,宜其不能出一头地也。”这是他对自我理想最准确的评价。
▲ 石涛 洞庭放棹
〈 风雨漂泊的无奈 〉
明亡时朱若极仅四岁,对一个孩子而言,国家情怀民族大义的切肤之痛是缥缈虚无的。其父朱亨嘉企图自称监国失败,被唐王朱聿键处死。他被宦官救出,由桂林逃往全州,不得已于湘山寺削发出家,改名石涛。康熙初年到了松江,拜师旅庵本月,奠定了“谓余八极游方宽,局促一卷隘还陋。”的自我本心思想。
▲ 石涛 对牛弹琴图(局部)
▲ 石涛 寒山石径图
满清的追索,同室的追杀,石涛已然有看透凡尘的那份释然。眼见得社会稳定,反清复明已然成为泡影,除了避世别无选择,皇族到平民的落差,不得不谨小慎微,逆境中的石涛决定成为识时务者,去触碰或能可及之物。称其“自我”也是如此,去坦然接受现实。
长居黄山,与文人来往甚密。画风为之一变,不再对古人亦步亦趋,开始自我修为的凝练,他认为学谁也不如学自己,宗法自我。而他的法来源于对于天地间的“识”与“受”。他在《黄山图》上题:“黄山是我师,我师黄山友。心期万类中,黄峰无不有。”石涛已习惯走山路,沿路都在观察探微着,他时常静坐在一块大石上,慢观一棵黄山奇松。
▲ 石涛 松荫研读图
他喜欢在树干上画满圈圈,这种单一的皴法甚至有点强迫症,好在墨色层次有序,是玩世不恭还是信手拈来,都在顺着感觉嬉戏。
他将一切纳于心,孟子有“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而石涛求的是自我。由人心映照万物,体观天地以得道修心,正如宗炳的含道映物,孔子的仁者乐山。
信手涂抹,不拘泥形制,他人觉得非法,石涛自认繁华。点画潇洒,不入大流的超然。皴擦勾斫尽兴,方拙粗秀相生。利用笔墨取与前人不同态度、法技,画由心生。松荫研读看似耳根清净,诞于纸面的松林、山石却无一不有个性,人也意气扬扬。
▲ 石涛 千山红树图
康熙帝曾六次南巡,石涛在金陵和扬州两次接驾,高呼万岁,献《海晏河清图》以颂圣,称“臣僧原济九顿首”,哪像半点旧朝遗孤?
并非完全是懦弱求全、心口不一,只是石涛并没有再执着国仇家恨,他自知凭自己的身份,怎样都是一个时代的异类,与其“亦嚣嚣”,还不如遵照自我,去做就好,哪怕带着卑微与逢迎。
但他取“苦瓜和尚”和“瞎尊者”的名号也在表明心意,前者意为:苦瓜者,皮青,瓤朱红,寓身在清心于朱明;后者则取失明之意,即失去明朝。
受清帝接见后,准备上京的石涛完成了《细雨虬松图》,细笔描绘,清雅傅色,一派勃发景象,淡淡的朱红和花青的渲染显得精神。隐蔽山间的小屋,人在小桥流水间闲庭信步,石涛沐浴着牛毛细雨,均匀吐纳着,心清自然画就通透,蜿蜒的山间小路,就像他的人生起伏不平,景色风物却独奇异常,他也像扎咬住峭壁的虬松,身处逆境还能野蛮生长。
▲ 石涛 细雨虬松图 上海博物馆
期待着受到赏识,平步青云。出家人本不该世俗,而石涛看得很开,在以另一种方式兴灭继絶,宗我道理,宗我法本,伴随与时俱进,也是怡然自得。
踌躇满志以为可一步登天的石涛,却迎来了失意,不受重用,只得在城外寒酸的生活,此时他的作品出现了壮志难酬的惆怅,那种难以名状的落差,促成了大幅巨璋《搜尽奇峰打草稿》,他不再吝惜笔墨,山峦叠嶂铺满画面,诚悫诉说无处施展的迷茫。远处山脊上的长城朦胧,他尽可能的抒发所知所想的一切。
▲ 石涛 搜尽奇峰打草稿 北京故宫博物院
当康熙皇帝绘制《南巡图》时,从千里外请来了王翚,不问身在京城的他。闻信,石涛再也沉不住气,他不清楚何处不如人。本将心向月,虽不会将王石谷比作沟渠,但石涛确有非凡之处,何不中意?“北漂”生涯让他打点甚多却终未能如愿,讨好谄媚全然没有意义,巨大的心里落差,促使他决定南归。祸不单行,路上遇狂风船翻,字画、书籍全数尽毁,好在保住性命。
石涛怅然若失回到扬州,还俗不僧,改为道士装扮,不再结交达官显贵,五十一岁取“大涤子”,盥去尘凡的诱惑,以卖画为生,再无渴求。
观《墨荷图轴》、《梅竹图》等石涛晚年画作,发现他已是职业画家,舒展自己的神韵,醉心于笔墨之间,心平气和的渲染、勾勒,细腻的演绎,不疾不徐,娓娓道来。
▲ 石涛 墨荷图轴 北京故宫
〈 法我一派的张狂 〉
石涛的书画多样,不宗法先人,构图也不窠章法,皆由心受,仅“拿来”古法不得所以然,只照猫画虎,肯綮要领尽失。他评道:“此某家笔墨,此某家法派,犹盲人之示盲人,丑妇之评丑妇尔。”画山水需要生活,不能仅循规蹈矩,要感同身受总结道法。得乾坤之理,山川之质,提出“一画”之法,贯穿艺术,也映照人生。
文人习画推崇古人,尤其元四家,在当时可谓绝对正道,唯石涛轻元画:“某笔肖,某笔不肖可唾矣!”石涛本为旧朝主流,于清廷既“非正道”,故要求自己的画也“非正道”,尊“我道”。
足够的自我认同感,不囿于古制与历史,这种寻古不泥古的理想,是一种以退为进的智慧。
▲ 石涛 海潮图
〈 世事无常的自我 〉
人生理想的实现总是那样奢侈,或知难而退,或一往无前;如果选择变通,以退为进,能让自我价值彰显最大。
石涛从出家避世,到欲图成就,再到修心求道的自我救赎,不断自我定位,做出最顺应自己内心的独白,这种由外到内追求的转变,对自我的专注,或许也是当下人的可选项。
外部若不得志,内心就绝不妥协,不再求诸现实和社会,转而寻求自己的内心超然和灵魂解脱以救赎。可死不可败的意志从来都是浪漫人群的专属。捉笔代刀也成为最好的表达方式。
文人画不光使审美更新,也带来文人的清高、俊逸。抛弃了那些物质上无法满足的追索,转而修心得道,也不枉人生一遭,愿在这个纷繁不息的世界中,我们都能够外物得法,内悟得道。
▲ 石涛 寒泉云深图(局部)
倥偬伶俜,若我们无法撼动那些不如意,就保持一颗独立自我的心,不求以身殉道,但求不被侵染,保留属于你的那份生命中最纯洁的净土,回归现实与当下。
今问南北宗?我宗耶?宗我耶?一时捧腹曰:我自用我法!
▲ 石涛 松风草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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