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小说奖获得者特稿|| 祁媛《翻 车》连载

翻 车

郁达夫小说奖获得者特稿连载1

祁  媛

祁媛,1986年生人,2014年毕业于中国美术学院,同年开始小说创作,小说散见于《人民文学》,《收获》,《当代》,《十月》等刊物,并获第三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短篇小说奖,第五届西湖.中国新锐文学奖,第十三届十月文学短篇小说奖,第四届郁达夫中篇小说提名奖,第15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最佳新人奖”提名。郁达夫少年文学院特聘指导老师。

公寓很安静。楼上好像没有人住,只是偶尔能听到一个女人的高跟鞋走路的声音,然后就是关门声,她就走在电梯门边的水磨石的地面上了,随之恢复了平静,但是,那个脚步声很久不再出现了。

当初选择这个公寓的时候,也谈不上怎么喜欢,只是图上班的方便,下楼步行三五分钟,就有直达公司的小公交。候车的人也不多,上车后总有空位子,这样,坐下来后还可以再眯上一会,这对我很重要,因为我是个不可救药的晚睡晚起的人。后来发现周围的乘客,也和我差不多。

我至今对邻居一无所知。都是偶尔在电梯遇到,彼此一声不吭,低头就过去了。有次碰到过一个女人,满脸胎记,青灰的色素像爬墙虎似的爬满了她的脸,余下一只眼框的肤色是正常的。还有一个坐轮椅的男孩,不到十岁,也没人帮他推轮椅。这男孩很高兴的样子,自如熟练地转动着轮椅,好像在玩大电动玩具。对门的邻居是我迁入这个公寓的很久以后才在电梯里碰见的,是一对老年夫妇,男的秃顶笑嘻嘻,好像不在看我,可眼睛的余光却一直没有离开我,令人惊讶和厌恶的是,有一次他刚走进电梯就放起一串屁来,声音像熬得很粘稠的粥发出的咕嘟的“泡泡”声,而他则神态自若,全没把这当回事。女人则总是以揣测的神色和蔼地看着我,让我很不自在。有一次那女的问我“一个人住?”我说是的,她的脸上即刻显出暧昧的笑,接着又问在哪上班,是那里人,头发在哪里做的,我开始腻烦,心里想说在殡仪馆上班,以便一劳永逸地结束和她的谈话,但嘴里却说出了我上班公司的名字,她马上说“是音乐老师啊,很高雅的,唉,我喜欢有文化的人!”我低着头,不再吭声,好在电梯的门这时打开了。

一个陌生人对我表示喜爱音乐的事有过无数次了,不知怎的,每次都会引起我的不悦甚至折磨,我想起在卖猪肉的摊子上,那个满身血腥的摊主满面红光地说自己的孩子正在弹马勒的曲子。我也知道自己这种优越意识有失公允,是啊,人家为何就不能弹马勒,人家还要弹莫扎特和巴哈呢,但我还是感到折磨。

我的最后一次个人巡回演出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自从那时起,就不再有新的合约,也就不再有收入,这样,我不得不找些别的工作。开始的时候,我在这座城市里的几家五星级酒店找到了节假日活动的独奏邀请,而平时呢,在一些酒吧里也有点类似的活。这样混了几年,情况有了些变化。五星酒店不再邀请了,酒店找到了一个更为时髦的也更为省钱的办法,就是一切钢琴曲目的弹奏,全被电脑程序的演奏取代了。你会看到一架钢琴的琴键在自己灵巧准确地起伏,不再需要什么演奏的人了,更不需要什么钢琴家了。这种无人演奏,我曾偷偷地从旁观看过。

那天,我提前到了。我将自己打扮成一个游客,坐在大堂的沙发上,点了一杯咖啡。这是一个愚人节的活动。哎,不知从何时起,同胞们也时髦过这个洋节日了。钢琴曲目有炫技的李斯特,纯真的贝多芬的《致爱丽丝》,除了这首《致爱丽丝》和《第九交响曲》,估计这座城里的大部份人是不知道贝多芬还创作了别的什么作品的。《婚礼进行曲》呢,我敢打赌,绝大部分人,结过婚的和没有结婚的人,是根本不知道作曲家是瓦格纳的,他(她)们铁定认为《婚礼进行曲》是出自一个帅哥作曲家之手,甚至一个小白脸之手。此外便是《少女的心》,最后压轴的曲子是《黄河》。

演奏的顺序是滚动性的,这种轻浮的搭配,使愚人节变得名副其实了。我早已习惯这种将不同类型的经典曲子在公众场合中混搭演奏的事,但当我看到那些琴键若有神助地在自行起伏弹奏时,我傻了。机器的,无人性的,无人味的又极其准确的声响,使我周身寒彻。那些古典金曲就这样被彻底地奸污了,我看到听众的好奇和酒店大堂经理自我炫耀的神气,继而观众热烈地鼓起掌来。我放下那杯凉了的咖啡,走出去了。

五六年前,我在一家儿童音乐培训的公司谋到了一个老师的工作。收入还可以,但我刻意不去弹奏那些我曾经在演出时的曲目,而弹些别的,比如《少女的心》,《摇篮曲》,《天鹅湖》之类的曲子,这样的取舍,使我在工作时像在做别的事,比如像在餐馆打工,与我自己心中的音乐没有什么关系。我依旧爱我喜爱的那些音乐,但它们离我越来越远了,或者说变成我自己的私密爱好了,有点像我自家后院的花园,杂草丛生中有一个清澈见底的池塘。在那段我职业生涯低谷的时候,我居然有了作曲的冲动,某些旋律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又迅速消失。我觉得很可惜,虽然不是什么经典大作,可却是出自我自己的心里,不难听,甚至是好听的,几次下来,我就坐在钢琴前把它们记了下来,而有些呢,因在外边,身上又没有纸笔,无奈就永远消失了。我为此感到失落,像丢失了一个珍贵的好友。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当我坐在小巴上班的路中,确切地说是每当路过那个同样的地方,那座桥的时候,那个被遗忘的旋律忽然又零落地冒了出来,我又能像背诵一首旧曲子那样把它哼了出来了。开始我觉得有点可笑,怎么会这样啊,那就是做普通的桥而已,那种常见的单调的,没有任何特征的水泥桥。我本是不信这种事情的,但在之后又间断地发生过几次。

我已无法靠音乐演奏赚钱谋生,我常弹的那些曲目,现在只能作为私密的音乐体验了,奇怪的是,正因如此,它们也好像越来越亲近我,向我隐隐浮现,尤其肖邦的夜曲和即兴曲,我自认为对它们的理解要比从前贴近多了,我感到那些曲子好像是专为我写的,如果我现在来弹奏的话,我心中的听众也可能只有一个人,我为这个人弹,开始不知此人是谁,那个形象很模糊, 后来发现那个人是我的父亲。

父亲生前是个铁路机务处的小处长,日日准时上下班,一杯茶泡开后就在办公室坐足七个小时。春去秋来,如此过去了很多年,直到他死。父亲死后,我去他的办公室收拾东西,发现他的那张凳子都已经被坐出了轻微的凹陷。

他在外面话很少,回到家和母亲的话也不多,母亲曾对我说她嫁错人了,但对我而言,家里有限的欢乐都是父亲带来的,在我眼里,他是个完美的父亲。我喜欢他讲的那些历史故事,听他弹古琴,我的音乐启蒙就是来自我的父亲,我知道他一生都在从事着自己不喜爱的工作,有着巨大的遗憾,所以父亲那个时候总是对我说,不要结婚,婚姻是假的,去做你自己最喜爱的事,那才是真的。记得当时我想,父亲如果不结婚,不就没有我了吗。

我是早产儿,早出生了将近一个月。是雨天,父亲骑三轮车带母亲去医院检查,在回家的路上的一个大下坡的转弯处,迎面开来一辆大货车,父亲躲避时转弯急了点,翻车在地,母亲当场腹部剧痛,被送进了医院,母亲大出血,但抢救总算及时,逃过一劫。父亲后来说,要是再晚半小时的话,我也要被脐带绕颈而死了,正因如此,母亲不太喜欢我,而父亲则是格外的疼我。

父亲在死前给我留了一笔钱,是趁母亲不在的时候偷偷塞给我的。我理解他的苦心,这笔钱后来在我本科毕业后被我拿来用作研究生升学的学费,我什么也没有告诉母亲,可是她好像什么都知道似的,她总是说在我们这个家里,只有我和父亲是真正的亲近,而她不过是个局外人。母亲后来再婚,找了个和父亲完全不一样的男人,一个喜欢做菜喜欢打牌喜欢热闹的人,头发微秃,脸色红润,当我看见母亲和这个人一边包饺子一边乐不可支地看电视剧的时候,我感到母亲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归宿。那年放假回家,进门时,家里摆设大异,母亲已把父亲生前所有的东西都处理掉了,完全没有丝毫父亲生前的痕迹了,就好像他从来没有在这个家存在过。

小时候练琴,我每次一弹,父亲总是以赞许的眼光看着我,弹错了他也知道,这时他会试着弹那个我弹错了的地方,虽然他也不一定弹得好,但这样的事,让我感到他在理解我,体谅我,鼓励我。我知道在他的眼里我是唯一的,他对我寄予厚望,觉得我应该是个艺术家,其实我觉得自己很平凡,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人,我常常觉得困惑,也觉得对父亲怀有愧疚。

父亲生前的另外一个爱好就是摆弄植物,家里的阳台上满满的都是他种的花花草草,山茶,茉莉,文竹和绿萝,有些植物我也叫不出名字,父亲有时候在阳台上一呆就是半天,松土,施肥,精心调理,闲时便看着它们发呆,抽烟,不知他在想什么,有一次,君子兰开花了,白色粉色,香味清幽,父亲说,这是它们第六次开花了,每次都像第一次开花似的,而且每次花的色泽不大一样的。一天下午,我练完琴的时候,父亲忽然对我说,他这一辈子还不如一盆君子兰。

父亲也喜欢绿萝和文竹,因为它们好养活,父亲喜欢它们旺盛的生命力。我当时上初二,科学课里正学到植物的嫁接,于是对父亲说如果把你喜欢的这些植物嫁接一下,成为一种植物又兼众物之美,那不就省事了,父亲笑了,那是他少有的开心的笑,说那不就成了“四不像”了!我说那又怎么样啊,so what!父亲说,那就没意思了,文竹应有文竹的样子,绿萝应有绿萝的样,它们都有自我,尽管那也许是很弱小的,单调的,可那就是它们的本色啊。当时我并没有觉得父亲说服了我,我觉得他老了,缺乏想象力。

父亲死后,他养的这些植物也很快地死了。我后来把那些死掉的植物的种类,君子兰,绿萝,文竹,都依次买来,放在屋里,我怕它们被我养死掉,便买来植物种植指南,细细阅读,我感到自己正在读死去的父亲。我不厌其烦地给它们松土,浇水,晒太阳,我和它们说话,问它们问题,有时还对它们说着父亲的名字。一天天的过去了,这些植物长得很好。看着它们,我心想将来我死了,它们也会死的吧。

有一次我在报上读到一个豆腐块大小的文章,说植物也是有记忆的,读完之后感到虽然并没信服,但心里却寻思和惦念起来了。那些君子兰、绿萝和文竹在我眼前忽然不再是从前的它们了,我也想到,果真如此,那些父亲死后也随之死掉的植物的记忆,会分解到土壤里流散融合到水里,然后又消失到哪里去呢?

有个乐队名字突然跳进我的记忆里,叫“DEEP FOREST”(森林深处),既然是森林,树的种类就千千万万,乔木,灌木,草本,里面会不会有一棵树的“记忆”里是有关我父亲的,那棵树可能没有长大,可能是榆树,枫树,香樟,橡树,会不会得了病,会不会影响它的记忆,我和父亲曾经的欢乐时光,我那曾经弹错的曲子,会不会还残存在里面?不知道为什么,我流了泪。我突然感觉得到了安慰,我感到父亲没有死,他还活着,他终于变成了一棵他喜欢的树。我立刻在网上搜索到“DEEP FOREST”乐队的音频,发现有四首歌曲,我就按顺序播放。第一首歌并非是这个乐队的,但却与自己的期望契合,没有歌词,但好像什么都含在里面了,尤其是里面的那个遥远的口哨曲子,真是动人心弦,我被深深感动了,然后怀着更大的期待播放下一首,“shell shocked”,声部是假声,听了很别扭,再换第三首“Sweet Lullaby”,以及第四首,“freedom cry”,意境大异,完全不对了,那个粗野沙哑的男人的嗓音像是一个漏风的塑料袋,嘶嘶拉拉的,这个嗓音跟父亲有什么关系?我想不出它们之间的任何联系,我一时迷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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