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写《肉蒲团》的人,一生就像开了挂
自兰溪北上,沿富春江一路北漂,便能到达杭州。
清顺治八年(1651),一个落魄大叔到了不惑之年,却变成妥妥的“三无人员”:一无功名,二无儿子,三无银钱。
这半生唏嘘境况跟他那仙之又仙的名字,一点儿也不沾边。一气之下,大叔决定改名易字,并喊出了兰溪夏李村最强音:我要发大财,我要生儿子,我要去杭州!
大叔原名李仙侣,字谪凡,号天徒。你品,你细品,你再品!三年前,自负作“仙之侣,天之徒”的大叔,改名李渔,字笠鸿,号笠翁,到杭州西湖边上转悠一圈陶冶性情后,又号湖上笠翁。
“嗟我一生喜戴笠,梦魂无日去舟楫。”(《李笠翁一家言》卷五)
这一趟杭州行,李渔即将开挂。
▲浙江兰溪李渔故居
#1
入仕也难,归隐也难
青少年时代的李渔才气横溢,赋诗作文大有可观,年纪轻轻就是名噪一时的“五经童子”。但跟小他30岁的友人蒲松龄一样,李渔也没那个举人老爷的命。
应乡试不第,又生不逢时。正当改朝换代,兵荒马乱,仕途坎坷的李渔只好退而耕钓。正如他在《应试中途闻警归》中所写:“诗书逢丧乱,耕钓俟升平。”
仕与隐是传统中国知识分子的两条出路,再无他途可走。但凡有几分傲骨的士子在改朝之时,要么以身殉国,要么退隐不仕。
李渔曾想效仿姜太公直钩钓鱼,“且将香饵钓金鳌”,但是在清初,此终南捷径显然不通。他只好老老实实地效仿戴笠披蓑的渔翁,在故乡兰溪夏李村(即下李村)营构草庐,过起耕钓自食的隐居生活。改名易字聊以明志,也正是在此时。
拟向先人墟墓边,构间茅屋住苍烟。
门开绿水桥通野,灶近清流竹引泉。
糊口尚愁无宿粒,买山那得有余钱。
此身不作王摩诘,身后还须葬辋川。
——李渔《拟构伊山别业未遂》
夏李村有座伊山头,高不过三十余丈,李渔便在“先人墟墓边”,搭建了一座草堂,构筑他自己的乐园——伊山别业(即伊园)。
伊园展露了李渔的园林天赋。在因陋就简、因地制宜的前提下,他在园内构筑了亭、桥、廊、轩诸景,自谓堪与西湖相比,“只少楼台载歌舞,风光原不甚相殊”。他决定追随唐代山水田园诗人王维的逸致,在伊山别业隐居终老。
乡居期间,李渔在家门伊山下大路旁倡建了一座凉亭,取名“且停亭”,自题一联刻在亭上:
名乎利乎,道路奔波休碌碌;
来者往者,溪山清静且停停。
此亭此联一直为后人传颂,且停亭还被誉为中国十大过路凉亭之一。
▲且停亭
然而一直念叨着“休碌碌”“且停停”的李渔,最终还是没能就此过上茅屋几间、薄田几亩、就此终老的乡居生活。营造伊山别业仅三年,他就写下《卖山券》,结束了神仙一般的隐居生活,举家移居杭州。
他的新人生才刚刚开始呢。
杭州自古繁华,经过明清换代之际的几年动乱,重新恢复了歌舞升平。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李渔,日子过得很是拮据。在朋友的接济下,又举了一些债,他在杭州置了一所住宅。他给这处寓所题名“武林小筑”。
那一段时间,杭州大街小巷、戏馆书铺,都留下李渔的足迹和身影。他在不断接触、不断观察中发现,这座复苏的都市里,从豪绅士大夫到一般市民,均对戏剧、小说有着浓厚的兴趣,民间娱乐市场大有可耕耘的空间。
于是,他选择了一条时人所轻贱的“卖文字”之路,开启了“卖赋糊口”的专业作家生涯。
几年间,《怜香伴》《风筝误》《意中缘》《玉搔头》等六部传奇,以及《无声戏》《十二楼》两部白话短篇小说集相继问世。作品一上架,便畅销于市场,顷刻抢购一空,尤其是他的白话短篇小说集,更是时新抢手货。“湖上笠翁”的名号一炮打响,家喻户晓。
他的作品火爆到什么程度呢?
在缺少现代交通工具的当时,“车、马、邮件都慢”,然而这些作品却仿若不胫而走。数日之内,三千里外的地方也能看到李渔新作。牟利的书商,千方百计私刻翻印,有的干脆拿一个不知谁人的作品,打上“湖上笠翁”的名字蒙骗读者。李渔忙于交涉维权,双拳难敌四手。
当时南京盗版最多,翻刻者最猖狂,李渔鞭长莫及。顺治十四年(1657),他索性把家搬去南京,以便与不法出版商正面交锋。不料人刚到,又听说苏州的大批书商企图翻刻他的新作。待他赶到苏州,留在杭州的女婿沈心友又来信通知说,杭州私自翻版的新书已经刻好,不久即将出售。
面对这种防不胜防的盗版现象,李渔曾在《闲情偶寄》中声泪俱下进行控告:
“至于倚富恃强,翻刻湖上笠翁之书者,六合以内,不知凡几。我耕彼食,情何以堪?誓当决一死战,布告当事,即以是集为先声。总之天地生人,各赋以心,即宜各生其智,我未尝塞彼心胸,使之勿生智巧,彼焉能夺吾生计,使不得自食其力哉!”
为了防止别人私自翻刻他的著作,忍无可忍的李渔甚至创立了自己的芥子园书铺。写作、印刻、发行、销售一条龙,自给自足,肥水不流外人田,首开文化产业之先河。
▲南京芥子园中的李渔像
#2
毁也由人,誉也由人
移居南京后,为了支付一大家子日常奢华挥霍的开支,李渔不得不过起了亦文、亦商、亦优的奇特生活。
一方面,他仍操旧业,继续卖文刻书。芥子园书铺开张后,认准商机、左右开弓的李渔大规模地从事编辑、出版及销售发行书籍的活动,把芥子园书铺经营得红红火火。
芥子园书铺既出版他自己的作品,也编刊各种畅销的通俗读物,如被称为“四大奇书”的《三国志演义》《水浒全传》《西游记》《金瓶梅》等,还出版了一大批读者想看而买不到的教科书、工具书等。
由他倡编并亲自作序、女婿沈心友搜集整理的《芥子园画传(谱)》也是在芥子园印行的。这套前后辑为四册的美术作品,在三百年后的今天被誉为中国画临摹范本,大画家黄宾虹、齐白石用过都说好!鲁迅同学当年也买过一套送给许广平,并在书的扉页写下:“十年携手共艰危,相濡以沫亦可哀。聊借画图怡倦眼,此中甘苦两心知。”
▲《芥子园画谱》内页 图源:网络
另一方面,李渔不但撰写传奇供人阅读和上演,他还以他的姬妾为骨干,组成了“家班女戏”(即全用女演员),自任教习和导演,上演自己创作和改编的剧本。他的家庭戏班,和《红楼梦》中贾府只供主人娱乐清赏的家班迥异,带有营利性质。
李渔常常带着家班,到全国各地达官贵人府上巡回演出,奔走献伎。他应邀游山玩水,赋诗撰联,说书谈艺,为他们写应酬文字,设计亭园,把他们的书信文案选编出书。官员们则向李渔回馈财物。这种明清时期风行的社会现象,被称为“打抽丰”,又叫“打抽风”或“打秋风”。
《四库全书总目》中对此种现象解释得明明白白:“有明中叶以后,山人墨客,标榜成风。稍能书画诗文者,下则厕食客之班,上则饰隐君之号,借士大夫以为利,士大夫亦借以为名。”各取所需罢了。
如果说,李渔仅仅是以创作出售戏曲剧本为生,这虽然地位卑下,但却品格清高,还不至于受到士大夫的白眼;而自从他创办了自己的家庭戏班后,带着女班招摇,献艺于缙绅之间打抽丰,这就不免让士大夫们觉得成何体统了。
当时人董含就很看不过眼,曾搬来袁于令的话严厉指斥李渔:“李生渔者,自号笠翁,居西子湖。性龌龊,善逢迎,遨游缙绅间。喜作词曲小说,备极淫亵。常挟小妓三四人,遇贵游子弟,便令隔帘度曲,或使之捧觞行酒,并纵谈房中术,诱赚重价。其行甚秽,真士林不齿者。”(《三冈识略》卷四)
袁于令和董含的话固然有些刻薄夸张了,但也并非凭空诬赖。
李渔的确带着家班到处演出,受人家的缠头,也的确写下了堪比《金瓶梅》的艳情小说《肉蒲团》。至于“纵谈房中术”,李渔也不觉得耻为外人道,他曾在戏曲理论专著《闲情偶寄》中专门谈到性生活节制的问题。2006年,根据他的风流事迹改编的电视剧《风流戏王》播出,从中可见一斑,而李渔由美男子焦恩俊出演。
▲李渔画像 图源:网络
当然,李渔对自己这种不符合传统道德规范的生活道路和生活态度,有着自知之明和深刻自嘲。他在《多丽·过子陵钓台》词中,说自己与东汉著名隐士严子陵比起来“相去远”,“君辞厚禄,我钓虚名”,也自觉“终日抽风”的生活方式“形容自愧”“有目羞瞠”。
然而,有人踩,自然也有人捧;有人不喜欢,也自然有人引以为友。李渔生前文名才情极盛,“倾动一时,所交多名流才望”。
居住在南京时,李渔曾为时任江宁织造、《红楼梦》作者曹雪芹的曾祖曹玺撰赠过对联,又与曹雪芹的祖父曹寅结为忘年交;与《聊斋志异》作者蒲松龄一见如故,相见恨晚,互赠诗词(当时蒲31岁,李61岁)。在苏州百花巷、金陵芥子园内,经常可以看到李渔与他的文友、戏友一起观剧切磋技艺。清初的吴伟业、钱谦益、龚鼎孳等“江左三大家”,王士祺、施闰章、宋荔裳、周亮工、严灏亭、尤侗、杜濬、余怀等“海内八大家”以及“燕台七子”“西泠十子”中的多数都与他有过交往。
还有个才女王玉映,博学工诗文,善书画。顺治在位期间曾请她到皇宫里教妃子、公主读书,她不肯去,后来却乐意为李渔的传奇《比目鱼》作序。
李渔作品中提及的文友和为其作品写评语的作者,共有400多人。其他如农民、渔夫、商贩、妓女等无文字记载的底层人物则无法统计。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他是中国古代文人中交友最多、交友面最广的一个。
▲南京芥子园
#3
戏王是他,怪杰是他
李渔的传奇很受欢迎,不仅长期霸占热销榜,且好评如潮,被当时的戏剧界推为“所制词曲,为本朝第一”。
值得一提的是,在他之前,或在他之后的作家,大多爱写悲剧,而李渔偏不!他是中国戏剧史上第一个、也是唯一专门从事喜剧创作的作家,被后人推为“世界喜剧大师”。
在传奇《风筝误》的结尾,李渔阐明了他卖笑不卖愁的创作观:
传奇原为消愁设,费尽枝头歌一阕。
何事将钱买哭声,反会变喜成悲咽。
唯我填词不卖愁,一夫不笑是吾忧。
举世尽成弥勒佛,度人秃笔始堪投。
他的传奇代表《笠翁十种曲》,题材全是才子佳人的爱情故事,喜剧色彩极其浓郁。不过,他的喜剧也包含一些很深刻的内容,尽管他制造了形形色色的笑料,却也笑得令人深思。
李渔不单专写喜剧,还一意求新,不依傍他人,也不重复自己,自称是写“新耳目之书”。十种曲中,他所写的第一部传奇《怜香伴》(又名《美人香》)还是女同性恋题材的作品,讲述了崔笺云和曹语花两名女子以诗文相会,互生倾慕,两人想方设法争取长相厮守的故事。尽管故事表现的是男权社会下女子之间的恋情,但从中可以看出古代男性对于女同性恋所持的赞赏态度。该作品在文学史上有特殊而重要的地位。
在白话短篇小说集《无声戏》中,李渔也把笔触伸到了男同性恋题材,如“男孟母教合三迁”。
李渔自己写过几十种传奇,一生活跃在歌舞场上,还亲自主持家班女戏七年,积累了丰富的戏曲经验。于是,在他60岁之后,隆重推出了重量级著作《闲情偶寄》(又叫《笠翁偶集》)。书名取陶渊明《闲情赋》之意,意思是把闲情偶然寄于此中。
全书共八个部分,前两部是对戏曲理论的全面总结,后六部主要谈娱乐养生之道和美化生活。
据说,书刚出来的时候,他的一位朋友习惯性跑来借阅,结果由于这位朋友对戏剧理论不感兴趣,翻了十来页都是这些东西,觉得大失所望,就把书退回了。李渔哭笑不得,为此写了一首诗笑他:“读书不得法,开卷意阑珊。此物同甘蔗,如何不倒餐?”
李渔这是在告诉他甘蔗根部最甜,而他的书对于一般读者来说,也是最后面的六部分更能引起兴趣,如果这位朋友从后往前翻,应该就不会感到乏味了。
▲清康熙刻本《闲情偶寄》 图源:网络
诚然,剔除前两部分的《闲情偶寄》,更应该说是一部休闲百科全书。后人还真就曾把前两部关于戏曲的部分抽离出来,独立印成了一书,名为《李笠翁曲话》。
余下的六部,用林语堂的话来说:“李笠翁的著作中,有一个重要部分,是专门研究生活乐趣,是中国人生活艺术的袖珍指南,从住室与庭院、室内装饰、界壁分隔到妇女梳妆、美容、烹调的艺术和美食的系列。富人穷人寻求乐趣的方法,一年四季消愁解闷的途径、性生活的节制、疾病的防治……”
妇女想学梳妆美容的可以参看《声容部》,学土木工程想知道古人如何亭园设计的可以看看《居室部》,爷爷奶奶可以看《器玩部》,小吃货请看《饮馔部》,文艺侍花青年请看《种植部》,全体佛系养生人请看《颐养部》。且《颐养部》关于穷人的行乐之法,颇有鲁迅《阿Q正传》中所贯穿的“精神胜利法”精髓。总之,这本书老少咸宜,各取所需,林语堂将《闲情偶寄》称作“中国人生活艺术的指南”,诚不我欺!
李渔自称平生两绝技:辨审音乐和置造亭园。
早年在浙江兰溪打算隐居时,他曾建造了伊山别业;到了南京,他又建了芥子园;晚年回到杭州,还营建了最后的住所——层园。
芥子园“地止一丘”,所以取名“芥子”。但经过李渔独具匠心的设计后,倒也显得曲中见幽,古中见雅,有“月榭”“歌台”“浮白轩”诸景。跟“且停亭”一样,李渔还在各处配上了相得益彰的对联,譬如月榭联:
有月即登台,无论春秋冬夏;
是风皆入座,不分南北东西。
▲南京芥子园
李渔强调建筑要高低适宜,价廉工省。他劝富贵人家造房子不要追求广大,因为房子过大,人就反而显得小了,房舍和人,大小相称才好。同理,他认为,处士的房子就难免矮小了,但是好在屋内清洁,没有乱七八糟的东西,倒也显得很高广。
对于装点居室亭园所必要的花草树竹,李渔也很有心得,且嗜花如命:
“予有四命,各司一时:春以水仙、兰花为命;夏以莲为命;秋以海棠为命;冬以腊梅为命。”
他走到哪,就把花花木木种到哪,能亲自动手的,就绝不假手他人。有一年,家中少闲钱,但是为了买水仙花,他情愿典当了妻妾的首饰。
李渔不仅读万卷书,而且行万里路,是个旅游达人。
在古代交通条件十分落后的情况下,携家班远途跋涉,先后到过北京、陕西、甘肃、山西、广东、广西、福建、浙江、湖北、安徽、河北等地,“三分天下几遍其二”,“名山大川,十经六七”,“四海历其三,三江五河则俱未尝遗一”,足迹遍布中华大地奇山秀水。
▲南京芥子园
#4
求财得财,求子得子
37岁时李渔决定改名,其实还有一个私心,那就是他认为渔人多子,举世皆然。在《渔家傲·本题》中,他曾说:
世上多男谁第一,渔人不解操何术。儿女满船难着膝,尤奇特,冲风冒雨无他厄。
多少贵人求不得,渔家自视为常格。执此傲人人尽默,难回诘,其余乐事多难述。
这个求不得儿子的“贵人”,正是李渔本人。无意仕途之后,李渔但求生子,但是偏偏“少不宜男”,接连生了两个女儿。尽管他使尽了种种迷信法子,娶妾纳姬花样力争求生男,仍不奏效。就是改名易字也并未对生男起任何作用,在改名后的10多年里,希望仍年年落空。
直到50岁那年,才生得一男。大喜过望的李渔赋诗言喜:“年逾四十便萧条,人说愁多面色凋。欢喜若能回老态,十年霜鬓黑今宵。”得意之态跃然纸上,令人啼笑皆非。
此后,一发不可收拾,又相继得六子。你看,连生儿子这件事,他都像开了挂。
李渔一生虽未入仕,是传统社会阶层中的“贱者”,但他求名得名,求财得财,最后求子得子,这还不得好好嘚瑟?想必他生前会常常吟起李白的一句诗: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