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培松:李玉茹能唱红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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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剧爱好者都熟悉李玉茹这个名字。她以那圆润的歌喉、精湛的表演和俊美的扮相, 创造了许许多多迷人的妇女形象, 给人一种美的享受。多年来, 她一直蜚声梨园, 誉满南北。解放后,她还到过英国、西德、法国、苏联、比利时、荷兰等十几个国家演出, 使绚丽多采、风格独特的京剧艺术在外国观众中也得到了赞赏。
她是一位驰名中外的艺术家。可是, 当她学艺时, 别人曾用怀疑的口吻说过——
“这孩子还唱青衣?! ”
三十年代初, 在北京祟文门外木厂胡同里, 有两扇触目的黑门, 门口挂着一块白底黑字“中华戏曲专科学校”的牌子。这所校舍, 象是败落的王府旧邸。望进去, 侯门似海, 阴沉森严。除老师偶有进出, 从没有一个大胆的学生, 敢迈出校门一步。
校内有一个最小的女学生平时穿一件褪了色的白小褂、黑裙子、白袜子、黑布鞋, 朴素、整洁。她梳着童花头, 圆脸蛋, 一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这时, 在练功房里, 正在“耗顶”( 长时间的拿大顶, 不许放下)。她被耗得两只小膀子簌簌发抖, 天很冷, 却淌着汗, 流着鼻涕。这就是七岁的小玉茹。
虽说这不是旧科班, 但不言而喻, 有钱人也是不会让孩子进戏校的。吊嗓、踩跷, 练把子、毯子功, 这一切都要流不少汗水, 吃许多皮肉之苦。穷人走的路就是窄, 穷孩子的骨头就是硬。
她已十一、二岁了。那时, 大同学中的尖子, 常常到王瑶卿老师家里去学戏。李玉茹还轮不上。只能跟着大同学后面去“薰”。她头一次去王家, 被王大奶奶看见了, 看她胖乎乎地瞪着一双特大的眼睛,问她学什么的, 李玉茹回答说“学青衣”。王大奶奶一听乐开了,直着嗓门嚷道: “哟! 这孩子还唱青衣, 唱花脸还差不多! ”这话逗得大家哄堂大笑, 李玉茹羞得满脸绯红, 心想: “你又没看我唱过, 怎么知道我不能唱呢? ”从那次开始,她这名“旁听生”听王老师说戏,却比任何人都认真、仔细。
她除了在王瑶卿老先生家旁听学习外, 还在律佩芳、吴富琴门下专心致志学青衣。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中, 金仲荪校长看了她的演出, 第二天, 他找到教务长, 指着李玉茹说: “这孩子眼睛太大, 是否可以学学花旦? ”于是学校让她和王和霖演了一出《梅龙镇》, 一看她跷功练得非常好, 眼睛大, 又有神, 从此就把她拨到王蕙芳、诸如香老师处学花旦和刀马旦。
大约有几个年头,`李玉茹主要是跑宫女, 象《天官赐福》的仙女, 《雁门关》的鞑婆, 《艳阳楼》的小姐, 这些所谓“旁边站”的活儿, 她是演得最多的一个。此外, 因她练过大嗓, 还演过几年的刘媒婆……无论她扮演的角色多么零碎多么不显眼, 她都能圆满地演好。然而, 随着年龄的增长, 一种潜意识也在她心田里萌发着、滋长着: “不管学什么, 别让人看扁了, 一定要多学些、学好些! ”
李玉茹象一粒撒在艺术土壤中的种籽, 一刻也不停地吸收着周围的养料,倔强地要破土而出。
广和楼的演出
世界上究竟有没有“机会”? “机会”和“成功”是不是一对双胞胎? 不管人们对它做出何种解释, 但总得承认一个简单的事实: “机会”是个客观存在, 而如何把握它、争取它, 却又是和每个人的努力与动机紧密关联着的。正当李玉茹默默地在宫女、“旁边站”这类角色中间逗留时, 一个意外的“机会”却悄悄地降临到她的身边。
戏校的学生在学习之余都要参加实验演出。有一天, 戏校在前门外的广和楼贴演《四郎探母》。这戏已演过多次, 主要角色照例是大同学的, 如李和曾的杨四郎, 侯玉兰的铁镜公主, 白玉薇的萧太后。李玉茹不是鞑婆, 便是八姐、九妹, 她没有想过别的。这天吃过早饭, 她正往宿舍走去, 忽然一位老师把她叫住了, 问她: “能不能演公主? ”李玉茹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弄迷惑了, 但又不敢多问, 只嗫嚅地答道: “演是可以演的, 只怕演不好。”
“那这样, 上午说戏, 下午演出。侯玉兰嗓子哑了, 你就顶她吧! ”
“是。”李玉茹恭敬地答应着。她对演公主, 心里是有底的, 但她毕竟一次没扮过, 所以这时的心情是既高兴又惶恐。她就象一只渴望迎着阳光、和风出窠的雏燕, 就要振翅飞翔了!
那是一个令人难忘的日子, 它没有因为人世间的沧桑变化和岁月流逝而从记忆中消失, 因为那是李玉茹艺术生命的转折点。那一天, 广和楼里云烟氰氯、人声鼎沸, 乐队奏着高亢悠扬的胡琴声, 李和曾一曲“杨延辉坐宫院……”, 观众渐渐地静下来了。忽然, 台后传出一声清脆而又洒脱、娇憨的声音: “丫环, 带路哇!”台帘撩开, 人们眼前仿佛展现出一枝清香四溢、光采夺目的出水嫩荷。原来是李玉茹登场了。她小小的年纪, 却是能演善唱, 挥洒自如, 全无半点儿小家子气, 人们意外地从她的年龄和艺术水平的不平衡中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台下响起了一阵阵掌声、喝采声。后台的师生也纳闷了: 她怎么一唱就“响”了呢?
李玉茹演完“坐宫”, 照旧例, 由侯玉兰接演“盗令”,但她嗓子还是哑得厉害, 无法接演下去。老师赶忙叫李玉茹不要卸装, 后面的戏继续由她顶上。“救场如救火” ,她换上行头就上场了。下半场戏“盖口”多, 零碎, 师生们都耽心她接不过来。谁知她照样演完了。
自那以后, 李玉茹就象是个多面手, 缺什么来什么。《玉堂春》的苏三, 《王宝钏》的王宝钏, 《雁门关》的青莲公主、碧莲公主、太后……这些活儿她都顶过, 然而, 其中许多戏又是老师没有教过她的。
一天, 教务主任见到李玉茹, 好奇地问她: “你还会什么戏?”
李玉茹腼腆地说: “还会《贵妃醉酒》。”
“哦, 这个戏可不是好动的呀! ”她勇敢地回答“试试看吧。”教务主任犹豫了一会儿, 做了个决定, 让她演一场。
《贵妃醉酒》看来是出文戏, 却是融汇了青衣、花旦、刀马旦的表演艺术, 对腰腿等要求极高。杨贵妃雍容华贵的气度, 也是不易掌握的。这出戏人物不多, 主要靠杨贵妃细腻、委婉的唱做念舞, 把人物复杂的心理变化揭示出来, 才能稳住整个剧场。在这出使不少演员望而却步的剧目面前, 李玉茹就是以这种要闯一闯的精神, 向艺术的高峰攀登。演出的结果证明, 李玉茹不但演下来了, 而且唱做有致、生机勃勃, 别有一番艺术情趣。校长和老师都称赞她是个有心胸的好学生。
一而再、再而三的事实证明, 李玉茹是个“角儿”的料子。不过, 也有人提出这样的问题:“李玉茹怎么提高得这么快? 这简直象两个人呀!”
她能唱红的“秘密”
过去, 李玉茹确实是另外一番样子。
有一次李玉茹扮演《二进宫》的徐小姐, 戏中的杨公子拿起铜锤击墙, 她只消唱一句: “擅击宫门为哪般? ”可是, 谁也没料到, 竟得了个满堂彩声。第二次就让她演了主角李艳妃, 唱得十分完满。但后面那句“子子孙孙爵禄高”, 因老生、花脸调门太高, 她没有把高腔唱上去, 这一下就砸了。从此, 老师再也不敢把戏多分给她。有的同学俏皮地说, 李玉茹“娘娘”没做成,反倒“打入冷宫”了!
“就这么一句没唱好,`能算数吗? ”她起先是怨天尤人的。多想两遍后, 她气也消了。她逐渐懂得: 怨天尤人是容易的, 而严格要求自己并不容易。怎么严格要求自己呢? 她想到还是要多学、多练。
李玉茹的学和练, 抓住了两条。一条是多看、多记, 处处做艺术上的有心人。比如跑宫女,她不是一般的演好这些角色, 同时留神其他角色的一招一式。她是去看门道而不是看热闹。她有许多戏就是在台上看会的。另一条就是下私功, 人前不张扬, 人后勤练习。旧社会唱戏, 散场很晚。早晨, 同学们是有权利多睡的, 特别是北方的冬天, 窗外飘着雪花, 屋里滴水也能成冰, 大家更是爬不出被窝。可这时, 李玉茹已经开始绑上跷, 练功吊嗓了。
“宁可缺觉, 不可缺功”, 这是她给自己立下的一条规矩。等她练完早功回到宿舍时, 用同学的话来说, 她已是“浑身冒汗, 脑袋生烟”了。
这样毕竟是睡眠不足的。有次演《嫦娥奔月》, 她扮仙女, 拿着柄宫扇竟在台上睡着了。扮嫦娥的大同学赵金蓉在台上喊了声“宫娥”, 见没人答理, 又大喊了一声, 才把她从梦中惊醒。——这当然是不好的, 可不也正透露出她私功下得勤么?
中华戏校到后期, 经费来源困难, 学生的演出便多起来, 一周要演十三场, 许多人都是从开锣唱到散场。如今, 李玉茹回忆这段艺术生活时, 不胜感慨地说: “我们年轻时, 为生活所迫是演得太多了。但现在年轻人演得又太少了。学了表演理论和技巧, 就要把这一套多拿到台上去检验。只有多演, 才能熟悉观众, 熟悉舞台, 熟悉技巧。那样, 演员到台上才能得心应手, 如鱼得水, 熟能生巧啊!”她对有些好高鹜远的人是不满意的, 还语重心长地说道: “我始终不轻视龙套和配角, 演一出戏总是有主有次的。再说, 一个龙套都跑不好的人, 又怎能演好主角呢? ”
可是, 我们也别以为李玉茹学戏是很快的。她有些戏学得极慢, 为的是把基础打得扎实些。比如《金山寺》《断桥》这两折戏, 她在包丹庭老师那里就学了两年。包老师教这两折戏十分严格, 一个山膀、一个云手、一个脚步都不能走样。李玉茹起先是不耐烦的, 包老师仍循循善诱,还是一点一滴说给她听。中华戏校有不少名师, 也有不少严师, 才使他们得到厚实的功底。许多人到中年, 还能演出难度较大的舞台动作。三十年后, 李玉茹有次演《百花公主》, 扎靠, 来了许多武生演员都不敢轻易尝试的“转身僵尸”、“摔肘棒子”, 又稳、又冲、又帅, 使得戏曲界许多同行都惊讶不已!
二千年前, 荀况写下了著名的《劝学篇》, 其中两句是: “不积跬步③, 无以至千里;不积细流, 无以成江海。”
二千年后, 沧海桑田, 人世动变, 但学习及其规律是人们永远必须尊重的。李玉茹是个有卓越成就的京剧演员。她少年学艺的事, 对今天一切愿意刻苦锻炼、力求上进的青年, 不是也可以从中得到启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