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记忆残留的碎片(一)||孔祥田
作者:孔祥田
在人的一生当中,总会有记住的东西,也会有遗忘的东西。记住了哪些,遗忘了哪些,当然因人而异。但记住的,通常笃定是难以忘掉的;而遗忘的,有些或许是应该记住的。人的大脑究竟能储藏多少东西,我没有做过研究,不敢妄言。单从记忆的质量来看,却是存在着千差万别的。有的详尽、系统,有的粗略、零散;有的深刻、清晰,有的肤浅、模糊。在我记忆的硬盘上,就残留着一些清除不掉的零星碎片……
一、小萝卜头
看过电影《烈火中永生》的观众,一定不会忘记那个头大身细、面黄肌瘦、天真烂漫、忽闪着一双可爱的大眼睛的“小萝卜头”。我这里说的小萝卜头,不是指那个令人唏嘘的银幕形象,而是大家日常生活中的可食之物。“小萝卜头”因了父母从事革命活动的缘故,从吃奶的时候起就跟着爸爸妈妈坐牢;我则因为捡了田埂边的几个小萝卜头,也随同母亲蹲了一回乡间的黑“牢房”。
银幕上的“小萝卜头”
那是我五六岁的时候,有一次跟着母亲路过一块农田。地里种的是萝卜,刚刚收完,还散落着一些手指头大小的萝卜头。我没有见过地里长的这种小萝卜,出于好奇,就随手捡了几个,提着悠来悠去。正玩得开心,有个“看青”的男子猛扑过来,凶狠地抓住我的双手,夺过那些萝卜头,硬说我们偷了生产队的萝卜,必须严厉“法办”。妈妈辩解说,小孩看萝卜头好玩,就从地上捡了几个,怎么是偷的呢?再说,五六岁孩子的小手,你就是尽他拿又能拿得了多少?
那人可不听这些,一口咬定就是“偷盗”,强行把我们母子俩抓起来,又推推搡搡地驱赶到队部。到了那里,队干部们不在,他就打开一间放农具的黑屋子,喝令我们进去“蹲大牢”。屋子破烂潮湿,里面黑咕隆咚,散发着一股刺鼻的霉味。待了一个时辰,“看青人”又心生一计,叫妈妈出去替他们干活,说要老老实实接受“劳改”。我们人生地不熟的,妈妈又怕吓到我,只好忍气吞声,跟着一群妇女干农活。我妈妈是裹了小脚的,平时连走路都不太稳,怎么做得了挑担子、扛笆斗这些事?那个人的心肠,该有多么恶毒呀!
到了晚上六七点钟,队干部回来了。问明情况之后,训了那人一顿,就放了我们,还说了一番安抚的话。
我被关进这样的黑屋子
从那时起,我这一辈子对“看青人”都绝无半分好感,甚至充满了仇恨。前些年,听莫言先生讲到他记忆中最痛苦的一件事,就是小时候跟随着母亲去集体的地里捡麦穗,母亲被看守麦田的人打得跌倒在地,嘴角流血。这个故事,引起了我的强烈共鸣,也再一次激发了我对“看青人”的满腔义愤。
莫言说,多年后,在集市上遇见了那个曾经打他母亲的家伙,想冲上去报仇,却被母亲拉住了……从感情上说,对莫言先生这样的冲动,我会毫不犹豫地投出10张赞成票;然而,理智劝阻了我,让我再投出第11张票——1张反对票,否决前面所有的投票。
二、“最新指示”
“最新指示”,是一个特定时期的特定概念,也是那个特殊年代的特殊产物。虽然已经成为了历史,但却时常浮现于我的眼前。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放眼全球,“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我们的朋友遍天下,我们的邦交及五洲。回眸国内,“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天下大乱,达到天下大治。总之,敌人一天天烂下去,我们一天天好起来。国内外形势越是一片大好,“最新指示”就越是接连不断。而最让民众困惑不解的是,“最新指示”常常选择在夜间发表。每当有“最新指示”传来,各个单位便闻风而动,立即组织规模盛大的集会游行,所谓“宣传不过夜”。忠不忠,看行动。谁敢怠慢!那锣鼓喧天、红旗招展、人声鼎沸、浩浩荡荡的阵势,令人意气风发,斗志昂扬,激情澎湃,热血沸腾。大有“天下是我们的天下,国家是我们的国家,社会是我们的社会,我们不说谁说?我们不干谁干?”的豪迈气概。
群众游行集会场面
记得50多年前的一个夜晚,我正在观看露天电影。放映的片子大概是钢琴伴唱《红灯记》,外加几个《新闻简报》。电影放着放着,灯泡突然亮了起来。只听放映员在喇叭里高喊:“观众同志们,观众同志们!现在报告大家一个好消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最新指示发表了。大家赶紧回到单位去参加庆祝游行。今晚的放映到此结束。”一听有“最新指示”发表,我那小心脏激动得蹦蹦直跳,撒腿就往学校跑,凳子也不要了。
来到学校,由老师口头传达了要“吐故纳新”的“最新指示”( 即:“一个人有动脉,静脉,通过心脏进行血液循环,还要通过肺部进行呼吸,呼出二氧化碳,吸进新鲜氧气,这就是吐故纳新。一个无产阶级的党也要吐故纳新才能朝气蓬勃。不清除废料,不吸收新鲜血液,党就没有朝气。”),作为小学生的我们,当时听得一头雾水。参加完集会游行,已是深夜十一点多了,大家还沉浸在狂热的兴奋与喜悦之中。我们几个小同学,一边往家走,一边谈论着“动脉”、“静脉”,不知是什么东西。其中有两位同学,因为争论那个“二氧化碳”是什么碳,究竟有烟还是无烟,而吵得面红耳赤,各不相让。
露天电影放映现场
第二天早饭后,妈妈问我昨晚看电影带出去的板凳呢,这才猛然想起凳子忘拿了。我赶紧跑向放电影的地方,看看凳子还在不在。到跟前一望,嗬,那场面煞是壮观!长凳、短凳,高凳、矮凳,木凳、竹凳……东倒西歪、横七竖八的一大片,少说也有二三十张。看来,对伟大领袖心怀“无限忠诚”的,远不止我一个呀!
三、朱师傅
新中国建立后,人民翻身做了主人,革命热情空前高涨,各行各业都涌现出一大批高手能人,劳模标兵,事业蒸蒸日上,前程灿烂辉煌。
这里要说的,是上世纪70年代中后期,我曾经听过的一场报告。报告人是一名小车司机,好像还是劳动模范,具体是哪一级的,确实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姓朱,大概有四五十岁的年纪,中等身材,稍微发福,衣着朴素,声音洪亮,显得特别干练,特别精神。朱师傅的报告,娓娓道来,语言诙谐,生动活泼,引人入胜,不时赢来阵阵掌声。整场报告,他结合自身的工作经历,通过大量鲜活的事例,于平凡之中彰显伟大。
玩皮球的孩子
其中有一件事,尽管已经过去40余年了,至今我依然记忆犹新。
朱师傅说,有一次,他车上载着两位外国友人。马路宽敞,路面平整,又没有多少行人,汽车一路平稳地行驶着。突然,前方马路的右侧滚出一只小皮球,皮球迅速掠过车头,向马路的对面滚去。说时迟,那时快,朱师傅下意识地来了个紧急刹车。车刚停住,一个满头大汗的小男孩,已经冲到了汽车跟前。原来,马路旁边有一条胡同,小男孩正是追赶着皮球,从那胡同口冲出来的。看到这一幕,车上的外国友人,惊讶地竖起了大拇指,连声称赞:“中国人伟大!朱,伟大!”眼前的一切,对于这个小男孩来说,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他甚至都没注意到自己身边这辆车。小男孩径直奔跑着,满脸绯红,向前方的皮球追去。孩子跑过马路后,朱师傅又启动了汽车,继续前行。
车上的外国友人好奇地询问:“朱,你怎么会想到刹车的?难道你看见前面有人吗?”朱师傅笑了笑,说:“没有。不过,凭着对中国孩子平时生活的了解,我判断,这只小皮球后面,一定跟着一个,或者一群孩子。皮球滚到马路上了,孩子也不会太远了。于是,我就习惯性地踩了刹车。”外国友人又是一阵尖叫:“哦,太棒了!朱,你真了不起!”
朱师傅还说,类似的事情,在他多年的开车生涯中,曾经不止一次地出现过,全都凭着自己丰富的实践经验,一次次化险为夷,避免了一个又一个悲剧的发生。
向平凡人致敬
听着朱师傅平静的讲述,我的内心不禁发出由衷的赞叹:哦,好样的,老朱师傅!您代表了平凡劳动者的伟大。在您身上,闪耀着底层民众的智慧与良善的光芒。您就是我们这个社会顶天立地的脊梁。今天,此刻,我仍想向朱师傅表达深藏心底的崇高敬意。
即将收束本文的时候,忽地隐约记起,朱师傅好像就是原淮阴地区某单位的汽车驾驶员。有关他的事迹,我想,“清江浦人家”的读者朋友,可能有人会比较了解。如果我的叙述不清楚,或者记忆有错误,欢迎大家留言补充和修正,本人不胜感激。拜托!
作者简介
作者:孔祥田,笔名鲁苏、耘斋主人等。中国民主同盟盟员,江苏省写作学会会员,淮安市学术技术带头人。曾任两届10年市人大代表,省、市两级人民检察院人民监督员。在国家及省市级报刊发表诗文百余篇(首),编著《往事与梦想》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