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石文坛]东方樵的散文《一个人的风景》

一个人的风景 

那也许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纯粹、最清爽的松林。
发现那片松林,缘于一次访亲。姨夫盖了新房,几次来电话邀我去看看。清明节过后,一日天气晴好,就搭四五十里路的汽车赶到了乡下。姨夫去小煤窑卖工去了,我和妻子在妻妹的陪同下,礼节性地把楼房里里外外瞧了一遍。说实话,乡村的楼房没什么可瞧的,无非是红砖、水泥、瓷砖、地板砖、铝合金的粗糙组合而已。看罢新房,离吃午饭还有一段时间,我想和妻子到村外转转,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妻妹要在灶间忙乎,就叫外甥陪我们转。
到哪里去呢?我看到村子斜对面有一片蔚然如画的松林,就说去那里罢。孩子领着我们穿过十几丘油菜快要黄熟的农田,十多分钟后就到了那里。那片松林并不大,是一个只有几百平方米的山坜子,西北高而东南低,坡势非常平缓,高的半边是松林,低的半边是草坪。走近草坪,清香扑鼻,如果不是腿脚不便,我兴许要就地打几个滚。它完全不像城里那种毛茸蓬松的人工草坪,草茎横织,草叶柔韧,密厚而结实,再怎样踩怎样滚也不怕的。更喜一地清碧,满目洁净,不见牛粪,不见狗屎,连纸片、败叶也不见,像是有谁刚刚清扫过。近地之人,闲暇之日,拿本书到这里来读,或坐或躺,该是多么惬意!林子里有百来棵松树,疏疏朗朗地分布着,中间居然没有一棵杂树。它们的干极粗壮,近地部分树围大都两尺左右,鳞片状的松皮又厚又大,估计树龄皆在百年以上。这些松树,近乎我在柳州所见过的桉树,高达一二十米,伟岸挺拔如壮士。树干大半截几无旁枝,浓翠的树冠高踞半空,顾盼自雄,一棵树就像一个踩着高跷举着巨伞的人,你会很自然地想起台湾诗人蓉子《伞》中“一柄顶天”那句诗,而这“柄”又是怎样巨无霸的“柄”,这“伞”又是怎样罕无匹的“伞”啊!松下地土是沙质的,没有七枝八杈、牵衣缠人的灌木,只有近根处长些纤瘦的青草,爬些浅绿的苔藓。地面如草坪一样洁净,看不到任何秽物,甚至枯黄的松针,秋冬凋落的松针早被捡柴禾的孩子们拾掇干净。半空中松风喧响不绝,如飞瀑争流,如海浪扑岸,一进松林,耳畔就霍然回荡着这美妙的天籁。真个是“影摇千尺龙蛇动,声撼半天风雨寒”。林间漫行,人的灵肉仿佛化成了柳宗元小石潭的游鱼,神爽而心轻。若是邀一二好友,携了棋枰茶具,于松荫下欣然手谈、悠然品茗,岂不是人生一大快事?即令不下棋,不饮茶,昼午来此净土,在松荫林涛淹浸下酣然入梦,也是羲皇上人才有的享受!
普里什文说松树是圣洁的树,此处松树真当得起“圣洁”二字。城中若有这样一片林子,恐怕一天到晚闲人不断,但我们盘桓的那阵子,却不见有人来。我问外甥,平日来这里的人多不多,他摇摇头,说只有一个人常来,那是林子西边村里一个年轻的疯子。那人要么在草坪上躺着,要么在林子里转悠,吃饭的时候,家里人找他回去,吃过饭他又来。那疯子为何而疯,外甥也不清楚,只知道晴天他总要走进那片松林,而从不到其他地方浪荡。真是难以想像,难道一个神志不清的人会把这片松林当成愉心安神的去处?可以肯定,他躺在草坪上望着高天流云,走在松林间听着如乐松涛,绝不会像正常人那样油然而生美感和快感。但是,他为何啥地方也不去,单往这里跑呢?以至于这片松林差不多成了他一个人的“风景”!人道地想一想,这也是一个家庭不幸中的万幸,倘若他像其他的疯人一样到处乱跑,随时都有倒毙于轮下、溺死于水中的危险,那更是糟糕。我很希望能瞧瞧这位不同寻常的疯子,而他那个上午却始终没有出现,但愿是菩萨保佑他痊愈了。
开饭的时候,姨夫赶回了。我们边吃边谈,谈这幢楼房的来之不易。姨夫一年到头勤扒苦做,累断筋骨,几个女儿在广东的鞋厂打工,手指都做得变了形,盖房子的钱都是血汗和命换来的。姨夫说我送的“琼楼拔地千山矮,苦汗兴家万代长”那副对子,写到了他心坎上。我无意中提到那片松林,他说从来就没去过,从窑里下班回来,就要侍弄畈里的庄稼,瞅空还要走村串户补桶(塑料桶)、补鞋挣几个油盐钱,哪有闲空闲心到那儿蹓跶?我听着心里酸酸的,是啊,对于乡村人来说,连眼前的风景都不属于自己,风景永远在他人眼中。
回到城里,我时时想到那片松林,想到那个疯子。不知他的病是否好了,我想,如果真的好了,他就得负上生活的重轭,如姨夫一样下窑掘煤赶桶,或如同龄人一样背井离乡去出卖廉价的血汗,这片堪称风景的松林也将永远从生活中消失。由此,我深感自己在松林中的那番闲适的想头是多么浅薄,那些官人闲人到处游山逛水是多么奢侈。

东方樵,本名张鹏振,湖北大冶人。武汉设计工程学院教授,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无心的云》《流年飘雪》《榴园秋雨》等散文自选集,多篇作品入选《读者人文读本》等各类选本,《遍地黄金》被编入湘版五年级语文教材。

《新东西》编辑部

主     编:向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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