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重寿：朝鲜高句丽壁画与南京的影响（三）
作者/祝重寿，清华大学美术学院艺术史论博士、教授。
说完顾恺之，再说陆探微，陆探微活跃于南北朝后期。南北朝（386---589年，4---6世纪），南朝与北朝对峙并存。南朝经历了宋（420---479年）齐（479---502年）梁（502---557年）陈（557---589年）四朝（宋、齐5世纪，梁、陈6世纪）。北朝北魏386年建立，439年统一北方，534年分裂为东魏、西魏，后北齐代东魏，北周代西魏，577年北周灭北齐，581年隋灭北周，北朝结束，589年隋灭陈，南北朝结束。
南朝宋、齐、梁、陈，首都都建在南京，美术之盛，艺术家之多，是南北朝艺术中心，自然而然是北朝美术的学习样板，何况南朝汉人政权一直被北朝胡人政权奉为正统文化。
北朝统治者都是鲜卑人，积极吸收汉族文化，进行汉化改革，由原来的狩猎、游牧经济向农耕经济转化。北魏前期就已启用汉人，仿汉改革，439年统一北方，493年北魏孝文帝迁都洛阳，进一步汉化改革，富国强兵，疆域广拓，达到鼎盛，孝文帝派蒋少游去南齐首都南京考察，学习城市规划、宫殿建筑，回来后主持新都洛阳建设，这是北朝学南朝，洛阳学南京的最有力的证据。
南朝最伟大的画家是陆探微和张僧繇，他俩与上述东吴曹不兴、东晋顾恺之合称“六朝四大家”，在中国美术史上有深远影响。
陆探微画风，羽人戏虎
陆探微（？---约485年，五世纪中期），南朝宋、齐时苏州人，活跃于南京宫廷，擅画佛像、肖像等。学于顾恺之，与顾恺之并称“顾、陆”，都画“密体”，画风细密，“笔迹周密，劲利像锥刀”，直线造型，方正有力。
陆探微画风，羽人戏虎局部
其画被称为“一笔画”，笔势连绵不断，非常严谨，这些都与顾恺之“高古游丝描”（曲线，轻松）迥然异趣。陆探微画人物“秀骨清像”，温文尔雅。谢赫评为上品。其子也是画家，继承家学，可惜他父子俩的画都没有流传下来。陆探微活跃于5世纪中期，5世纪后半产生影响，影响到6世纪。
陆探微画风，羽人戏虎局部
南京、丹阳五处南朝陵墓（5世纪）中，都出土有砖印壁画《竹林七贤和荣启期》，可能就是根据陆探微的作品绘制的（参见拙作《中国壁画史纲》，文物出版社1995年出版）。此外还有四神、飞仙、出行仪仗等，也是秀骨清像，也体现出陆探微画风影响，而这时陆探微可能还在世。
陆探微画风，羽人戏虎局部
陆探微佛像样式作为南朝首都南京正统风范，广泛影响到北方北魏后期、东魏、西魏，甚至远及朝鲜、日本，可以说6世纪就是陆探微的世纪。
高句丽晚期壁画，主要是6、7世纪，主要以首都平壤附近的江西墓、真坡里墓以及陪都集安洞沟五盔墓、四神墓为代表，壁画直接画在石壁上，以画神灵为主，主要画四神（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仙人、力士、伏羲、女娲等，这时已不画墓主人生前生活了。
集安五盔墓——神话人物
集安五盔墓
集安五盔墓
集安五盔墓
集安五盔墓
集安五盔墓
集安五盔墓
集安五盔墓壁画，作于6世纪，四壁画大幅四神，并有华丽背景，墓顶画团龙，壁、顶之间画神话人物、神仙等。神话人物有伏羲女娲、神农播种、黄帝造车、奚仲打铁等，神话世界折射出人间生产劳动，这是充满浪漫主义的风俗画，与上述现实主义风俗画迥然异趣。
神仙飞天，飘带飞舞，男乘龙，女骑凤，自由自在，充满浪漫主义。仙人清瘦文雅，秀骨清像，都穿中国南方汉人服饰，高冠大履，褒衣博带，俨然汉官威仪，而手执鹿尾、团扇，又像中国南朝清谈文人，明显受南京陆探微画风影响。
集安五盔墓
集安五盔墓
集安五盔墓
集安五盔墓
四神背景有忍冬纹、莲花纹、火焰纹等，组成网纹，非常华丽，以至于喧宾夺主，主次不分，混在一起了。四神壁画之绚丽多彩，如同锦绣壁衣，众所周知丝绸锦绣是中国，尤其是南方的传统特产，世界闻名，因而就有了“丝绸之路”。
前述南京六朝时锦绣工艺发达，想当年贵族用锦绣装饰居室。古人事死如事生，墓室仿居室，墓室里画锦绣壁衣，自然也影响到高句丽壁画。此外大量忍冬纹、莲花纹、飞天等佛教图案，再次说明高句丽佛教流行。总之五盔墓壁画构思布局完整缜密，写实生动，线条遒劲，色彩鲜明，装饰性很强，艺术水平很高，当是高句丽壁画中的精品。
集安五盔墓——四神
集安五盔墓
集安五盔墓
集安五盔墓
集安四神墓壁画情况与上述五盔墓相似，其中也有飞仙，仙人骑鹤，仙风道骨，秀骨清像，使人想起李白“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的诗句，非常浪漫，极为精彩，也受南京陆探微画风影响。
集安四神墓
朝鲜真坡里墓壁画，真坡里高句丽墓群位于平壤东南郊，其中一号墓和四号墓内有壁画，也作于6世纪，石壁抹泥，涂白彩绘，主要画四神、飞云、树木、飞仙、莲花、忍冬等，天顶画日月星辰，并贴金箔。画风同上述集安壁画，也受陆探微画风影响。
此墓壁画出现了独立的山水、植物，有《莲（荷）池》、《风松》等，《莲池》画群山包围一池水，水中盛开荷花荷叶，描绘细致，色彩鲜明，但有些笨拙，有些像顾恺之《洛神赋图卷》中的背景，但不如顾画成熟，顾画更富于诗情画意。
真坡里墓壁画，6世纪，莲池
《风松》要比《莲池》成熟，玉树临风，飞云卷草，曲线造型，委婉生动，富于韵律感、节奏感，装饰性很强，艺术水平很高，虽说朝鲜学中国，但有时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真坡里墓壁画，6世纪，四神
江西墓壁画，位于首都平壤西郊遇贤里，作于6世纪末7世纪初，有三墓，大墓和中墓内有壁画，直接画在石壁上，线条流畅，色彩鲜明，四壁画大幅四神，但无背景，形象清晰，很生动，很精彩。天井等处画团龙、飞仙、流云、忍冬、莲花、龙凤、山岳等。
四神是中国古代道教的四方神（方位神），也是保护神，传说28星宿中，东方七星组成龙形，属木，色青，故东方之神为青龙；南方七星组成鸟形，属火，色红，故南方之神为朱雀；西方七星组成虎形，属金，色白，故西方之神为白虎；北方七星组成龟形（缠蛇），属水，色黑，故北方之神为玄武。
四神
这是中国古代的宇宙观（世界观）和五行思想，金木水火土对应白青黑红黄，战国秦汉时就有，东汉以后大流行，画像石、瓦当、铜镜、墓志（石刻线画）、壁画上都有，尤其是东汉、六朝、隋唐墓室壁画，一直没断。例如前述南京宋齐（5世纪）陵墓中的砖印壁画四神，龙腾虎跃，清瘦劲健，体现出陆探微“秀骨清像”之画风。
四神
四神传到朝鲜，更是大发展，仅高句丽就有好几个四神墓，诸如首都平壤附近的江西墓、真坡里、湖南里以及陪都集安通沟等，都画于6、7世纪，以前安岳三号墓、双楹墓中也有，但不是主角。百济也有四神墓，例如公州宋山里、扶余陵山里等，总之朝鲜四神很像上述南京四神，也是清瘦劲健，秀骨清像，体现出陆探微画风影响。
朝鲜四神龙腾虎跃，飞腾灵动，生气蓬勃，气势逼人，有生机，有张力，气韵生动，堪称精品。壁画直接画在石壁上，线条流畅，色彩鲜明，见笔见色，绘画性更强。朝鲜四神后传到日本（也有可能是南京直接走海路到日本），日本高松冢壁画中也有四神，作于7、8世纪，与中、朝四神相似。
四神
纵观中、朝、日三国四神壁画，南京画于5世纪，朝鲜画于6世纪，日本画于7世纪，清晰可见一条南京陆探微画风的传播路线。
四神
江西墓壁画飞仙，骑龙骑凤，周围还有云气山树，皆寥寥几笔，非常简洁，如同速写，曲线造型，长线飞舞，充满动势，有笔触，有渲染，使我想起南京张僧繇画风。
张僧繇是南朝梁朝画家，也是苏州人，是梁武帝（6世纪前半）的宫廷画师，擅长画佛像、肖像、人物（历史画、风俗画）等。梁武帝崇信佛教，广建寺庙，多次命令张僧繇装饰佛寺。张僧繇在一乘寺门上用天竺（印度）画法画“凹凸花”，色彩渲染，富有立体感，一时引起轰动。
说明他比陆探微更关心引进外国新样式，正如姚最说他“殊方夷夏，皆参其妙”。陆探微更侧重中国化改造（曹不兴、卫协、顾恺之、陆探微一脉相承，而张僧繇不属于这一派）。张僧繇的渲染，可能是中国画最早的渲染。
江西墓壁画——飞仙
梁武帝诸位王子远征西域，武帝思子心切，派张僧繇前去画像，归来“对之如面”，说明其肖像画写实传神。唐人张怀瓘评其画与顾恺之、陆探微并重，谓顾得其神，陆得其骨，张得其肉。可见张僧繇的画一反陆探微直线造型，“秀骨清像”（高瘦），而是曲线造型，画得矮胖，丰腴肉感。其画简洁疏朗，“笔才一二，像已应焉”，如同速写，所以张彦远认为顾恺之、陆探微为“密体”（繁密），而张僧繇、吴道子为“疏体”（简疏），可见张僧繇、吴道子是一派，张僧繇影响了吴道子。
传说张僧繇开创“没骨”画法，不用墨线起稿，直接用颜色画，影响深远。还说他画龙不点睛，一旦点睛，龙就飞了，说明其画生动，呼之欲出，意到笔不到。张僧繇还是最早将书法用笔引入中国画，笔触鲜明。总之曹不兴、张僧繇、吴道子、周昉四人并称“中国佛画四大样”。画史又称曹不兴、顾恺之、陆探微、张僧繇为“六朝四大家”。不论怎么说，张僧繇都是位大家。
张僧繇的学生传派很多，影响深远。张僧繇活跃于6世纪前半，6世纪后半产生影响，广泛影响到北齐、北周、隋、初唐，甚至于8世纪盛唐吴道子也受他影响，影响长达200年，吴道子开创吴家样之后，张僧繇时代才算结束。可惜张僧繇的作品一件也没有流传下来。
再加上江西墓壁画中的花草（莲花、忍冬），渲染明暗，有立体感，又令我想起上述张僧繇的“凹凸花”。可见此墓壁画深受南京张僧繇影响。
江西墓壁画——飞仙
江西墓壁画——飞仙
总之后期壁画描绘精致，线条遒劲，色彩鲜明，有的还镶嵌绿松石（四神眼珠）和鎏金铜片。整个看上去，生动华丽，装饰性很强，艺术水平很高，明显受南京陆探微、张僧繇画风影响。
综上所述，南京三大师顾恺之影响了高句丽5世纪壁画（中期），陆探微影响了高句丽6世纪壁画（后期），张僧繇影响了7世纪（末期）。尽管高句丽壁画一直受中国影响，但仍有其鲜明的民族特色，这不仅表现在衣食住行等物质生活上，更表现在质朴有趣，乐观向上、健康豪放的艺术精神上。这是朝鲜民族的传统文化和生活环境所决定的。
南朝南京影响北朝北方，北方影响东北，东北影响朝鲜，南京也可直接走海路到高句丽，如前所述早在三国东吴孙权时就派大海船去高句丽了。可见南京有海、陆两条路影响朝鲜。南京再通过朝鲜来影响日本，南京还可直接走海路去日本，也有两条路影响日本。朝鲜成了中、日之间文化交流的桥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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