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旗帜,喊出口号,
文学革命才在学界震动起来,
最终形成不可逆转的时代趋势。
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和陈独秀的《文学革命论》,最初只是在《新青年》说说而已,它之产生号召性的力量,是后来的事情,即周作人所说:“其后钱玄同、刘半农参加进去,'文学运动’'白话文学’等旗帜口号才明显地提出来”。有了旗帜,喊出口号,文学革命才在学界震动起来,最终形成不可逆转的时代趋势。文学革命初兴时还是荆棘丛生,视为畏途,极需要有“犯当世之不韪”“闻风兴起者”。钱玄同就是这样的人,他是陈独秀、胡适的最早支持者。读过《文学改良刍议》,钱玄同激动了,给陈独秀去信说:“胡适之先生文学刍议,极为佩服。其斥骈文之不通,及主张白话体文学说,最精辟。……惟选学妖孽,桐城谬种,见此又不知若何咒骂。”“选学妖孽”和“桐城谬种”,是钱玄同的首创,是对一味拟古的骈文、散文的斥责和否定。作为国学大师章太炎的得意门生,且又是古文大家的钱玄同,能毅然从旧文化的营垒中突围出来,支持文学革命,其影响力在北大,是如何估量都不为过。
钱玄同
陈独秀尤其欣喜,立即给钱玄同复信说:“以先生之声韵训诂大家,而提倡通俗的新文学,何忧全国之不景从也?可为文学界浮一大白!”所谓“浮一大白”,乃是喝一大碗酒。陈独秀有此国学高足的支持,底气足了,胆子也大了。与《新青年》同人预期不同的是,文学革命这快石头投出后,并没有泛起一丝丝涟漪,这使他们很失望。《新青年》同人“颇以为不能听见反抗的言论为憾”。他们着急了,如此冷清下去,是不能引起全社会的关注和讨论,新文化新思想新道德的气候,也是不可能形成的。他们商量要演一场双簧戏,由钱玄同化名“王敬轩”,把旧文人的许多迂腐、陈旧的见解罗致到一起,以信的形式在《新青年》发表,而后,再由刘半农予以反驳。这是一出精心设计的双簧。这一招果然很灵,一位自称“崇拜王敬轩者”致信陈独秀,质问《新青年》:“贵志记者对于王君的议论,肆口大骂,自由讨论学理,固应如是乎!”此乃正中《新青年》同人的下怀,终于有人接招,他们的挑战再也不是空中挥拳,无的放矢了。陈独秀当即给署名“崇拜王敬轩者”复信说:“本志自发刊以来,对于反对之言论,非不欢迎”。信的言外之意,《新青年》所愁者,正是反对的议论太少,讨论的空气太宁静。如今不同了,一下子热闹起来,文学革命终于成了气候,引起人们的关注与思考。鲁迅在《自叙传略》中说:“初做小说是1918年,因为我的朋友钱玄同的劝告,做来登在《新青年》上。这时才用'鲁迅’的笔名。”当时,鲁迅住在北京宣武门外南半截胡同的绍兴会馆。闲来无事,常在屋里抄古碑。一个星光灿烂的夏夜,钱玄同来了。鲁迅在《呐喊·自叙》中写道:
“那时偶然来谈的一个老朋友金心异(按:钱玄同),将手提的大皮夹放在破桌上,脱下长衫,对面坐下了,因为怕狗,似乎心房还在怦怦的跳动。'你抄这些有什么用?’有一夜,他翻着我那古碑的抄本,发了研究的质问了。我懂的意思了,他们正办《新青年》,然而那时仿佛不特没有人来赞同,并且也没有人来反对。我想,他们许是感到寂寞了”。他们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的讨论着,钱玄同的话终于唤起他“毁坏这铁屋的希望。”鲁迅继续写道:“于是我终于答应他也做文章了,这便是最初的一篇《狂人日记》,从此以后,便一发不可收”。钱玄同对此也有过这样的回忆:“7年(按:1918)1月起,就有启明(按:周作人)的文章。但豫才(按:鲁迅)则尚无文章送来。我常到绍兴会馆去催促,于是他的《狂人日记》小说,居然做成,而登在第四卷第五号里了,自此以后,豫才便常有文章送来,有论文、随感录、诗、译稿等,直到《新青年》第九卷止。”1918年5月15日,鲁迅的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在《新青年》发表,以后又连续发表《孔乙己》《阿Q正传》等小说。正是《狂人日记》的出现,引起《新青年》主将陈独秀的注意,当时的鲁迅还在《新青年》的圈子之外,陈独秀通过其二弟周作人,与鲁迅建立了联系,称“鲁迅兄做的小说,我实在五体投地的佩服。”1933年,鲁迅在《我怎么做起小说来》中说,他的小说的做起,是由于“《新青年》的编辑者一回一回的来催,催几回,我就做一篇,这里我必得纪念陈独秀先生,他是催我做小说最着力的一个”。又说自己的小说“是'遵命文学’。不过我所尊奉的,是那时革命的前驱者的命令,也是我愿意尊奉的命令,决不是皇上的圣旨,也不是金元和真的指挥刀”。《新青年》迁入北大时,鲁迅尚在教育部供职,而陈独秀、胡适、钱玄同等都已是《新青年》的“老战士”了,因此,在鲁迅看来,他们都是“那时革命的前驱者”,他所尊奉的“命令”就广义而言,是《新青年》的命令,而就狭义而言,则是陈独秀为代表的《新青年》编辑部的“命令”,其中当然也包括后来反目成隙的钱玄同。民国这块招牌虽然已经挂了好几年了,可康有为却主张要将“尊崇孔子”写入宪法,定孔学为国教。钱玄同认为这是“至奇极怪之事”,因为都已是民国了,却还要尊孔子所定的纲常伦理制度。他在给陈独秀的信中说:“如孔丘者,我固承认其为过去时代极有价值之人。然其'别上下、定尊卑’之学说,则实在不敢服膺。”陈独秀与钱玄同心灵相通,他在复信中说:“全部十三经,不容于民主国家者盖十之九九,此物不遭焚禁,孔庙不毁,共和招牌,当然挂不长久,今之左袒孔教者,罔不心怀复辟。”钱玄同经此提醒,更以激进的姿态抨击孔子,认为“欲废孔学,不得不先废汉文;欲驱除一般人之幼稚的野蛮的顽固思想,尤不可不先废汉文。”这一大胆主张,不啻是重磅炸弹,必然引起轰然的反应。故而,他在给陈独秀的信中,对中国旧文化进行了系统的疏理:“二千年来所谓学问,所谓道德,所谓政治,无非推衍孔二先生一家之学说。所谓四库全书,除晚周几部非儒家的子书以外,其余则十分之八都是教忠教孝之书。经不待论,所谓史者,不是大民贼的家谱,就是小民贼杀人放火的账簿,如所谓平定什么方略之类。子集的书大多数都是些王道圣功,文以载道的妄谈。还有那十分之二,更荒谬绝伦,说什么关帝显圣,纯阳降坛,九天玄女,黎山老母的鬼话。其尤甚者,则有婴儿姹女、丹田泥丸宫等说,发挥那原始人时代生殖器崇拜的思想。所以二千年来用汉字写的书籍,无论哪一部,打开一看,不到半页,必有发昏做梦的话。”
1918年6月,北京大学文科国文门毕业合影,前排左二为钱玄同,左三为蔡元培,左四为陈独秀。
他已彻底地否定中国旧文化,提出更为激进、绝对的口号:“打倒古文!打倒汉字!打倒国粹!”这样激进的口号是要有学理的支持,他说:“中国文字衍形不衍声”,辨认和书写都不容易,而且,读音也不易掌握,正是如此,所以,在最今的二十年来,才不断有人提出文字改革的主张。他指出:“除了那'选学妖孽’'桐城谬种’要利用此等文字,显其能做骈文、古文之大本领外,殆无不感现行文字之拙劣,欲图改革,以期适用。”
这些无遮无掩且又嘲讽旧派人物的言论,自然是被旧派人物群起而攻之,大有泰山压顶之势。陈独秀作为《新青年》的主将、钱玄同的后盾,针对旧派人物的攻击,他和钱玄同一唱一和,无情地批判旧文化。
他说:自古以来的古籍,“几乎每本每页每行,都带着反对德赛两先生的臭味”。那些“汉学大家”们还在开口国粹,闭口古说,说穿了就是要做民主与科学的死对头。【“德赛两先生”是对民主(Democracy)和科学(Science)的一个形象的称呼,也是中国新文化运动期间的两面旗帜。】正因为此,钱玄同才愤激而言。陈独秀辩解说:
“像钱先生这种用石条压驼背的医法,本志同人多半是不赞成的。但是社会上有一班人,因此怒骂他,讥笑他,却不肯发表意见与他辨驳,这又是什么道理呢?”
陈独秀在为钱玄同辩说时,带着一股激烈的情绪,义正词严地声明:“西洋人因为拥护德赛两先生,闹了多少事,流了多少血,德赛两先生才渐渐从黑暗中把他们救出,引到光明世界。我们现在认定只有这两位先生,可以救活中国政治上道德上学术上思想上一切的黑暗。若因为拥护这两位先生,一切政府的迫压,社会的攻击笑骂,就是断头流血,都不推辞。”
钱玄同十分欣赏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认为其中的“'不用典’之论最精,实足祛千年来腐臭文学之积弊。”他说齐梁以前的文学,如诗经、楚辞和后来的汉魏之歌诗、乐府等,都是从来不用典。“古代文学,最为朴实、真挚,始坏于东汉,以其浮词多而真意少。弊盛于齐梁,以其渐多用典也。唐宋四六,除用典外,别无他事,实为文学'燕山外史’中最下劣者。……戏曲小说,为近代文学之正宗。小说因多用白话,用典之病少。”这又引起陈独秀的共鸣,他说,中国文人向来就鄙视戏曲小说,很多有才华的人都不屑于作戏曲,写小说。他说:“夫善写人情,岂非文字之大本领乎。庄周、司马迁之书,以文评之,当无加于善写人情也。八家、七子以来,为文者皆尚主观的无病而呻,能知客观的刻画人情者盖少,况夫善写者乎。”他们由文学革命的讨论,又触及到应用文的改革。钱玄同在给陈独秀的信中说:“文学之文,用典已为下乘。若普通应用之文,尤须老老实实讲话,务期老妪能解,如有妄用典故,以表象语代事实者,尤为恶劣。”笔者读过《秋水轩尺牍》等“应用之文”,其中叙述极平常的事竟然多用古奥典故。如,以“芸人之田”喻代人作事,以“嵇山独鹤”喻才学、仪表出众,以“送燕迎鸿”喻一年的时光等等。读着这样的信,你能不觉得累吗?所以,他主张“应用之文,以为非做到言文一致地步不可。”1917年7月1日,钱玄同提出“应用文之改革大纲十三事”。其中提到应用文写作,宜用最普通常用的汉字,绝对不用典,数目字改用阿拉伯数字,纪年采用世界通用的公元。在书札之类的文书中,那些肉麻可笑的浮文,如“辰维”“忭颂”“贱躯托福”“得门集庆”等,“必当删除”。那些客套话,如“阁下”“足下”“道安”“钧安”“福安”“顿首”“叩上”“拜手”“再拜”之类,“亦可全行删除。”在称谓上,不要再用“老伯”“小侄”“姻兄”等,“大抵父执、师长、年高者、学富者,我所崇敬者,可称'先生’,年相若者,道相似者,不客气之朋友、泛交、后辈,可称'君’或'兄’”,改用新式标点符号等。这十三项改革大纲中,最具革命意义的是“改右行直下为左行横迤。”这种文书格式的改革,在一个多月前,钱玄同就给陈独秀写信提出:“我固主张汉文须改用左行横迤,如西文写法也。人目系左右相并,而非上下相重;试立室中,横视左右,甚为省力,若纵视上下,则一仰一俯,颇为费力。以此例彼,知看横行轻易于直行。且右手写字,必自左至右,均无论汉文西文,一字笔势,罕有自右至左者。然则汉文右行,其法实拙。若从西文写法,自左至右横迤而出,则无一不便。”陈独秀立即复信予以肯定:“先生所说应用文改良十三样,弟样样赞成。”钱玄同是个急性子,在他的应用文改革的建议提出一个月后,《新青年》仍没有丝毫的表示,所出杂志一仍“右行直下。”他着急了,又给陈独秀去信询问,你既然赞成白话文,赞成“左行横迤”,为什么《新青年》还没有改变呢?“《新青年》杂志拿除旧布新做宗旨,则自己便须除旧布新。所有认做'合理’的新法,说了就做得到的,总宜赶紧实行去做,以为社会先导才是。”面对老友的责怪,陈独秀完全理解其积极变革的心情,他在给钱玄同复信时,耐心地解释道:“《新青年》改用左行横迤,弟个人意思,十分赞成,待同发行部和其他社友商量同意,即可实行。但是改用白话一层,似不必勉强一致。社友中倘有绝对不能做白话文章的人,即偶用文言,也可登载。尊见以为如何?”显然,钱的态度更为激进,陈的态度亦激进,然多少有些包容的成分。正是在他们的倡导之下,沿袭了几千年的“右行直下”的书写方式,才发生了根本的变革,左行横迤——这种华夏读书人的新的书写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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