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云追月》不是广东音乐 | 争鸣

近期静心聆听早期的广东音乐,也仔细查阅了一些材料,发现不少迷惑之处。其中有误解、有迷思,有重新厘清认知的必要。如:著名器乐曲《彩云追月》是广东音乐吗?我的回答:是,也不是。几十年来都这么称呼它,突然说不是显然不合情理。但追求真理,就不一定合符情理。如果较真,连广东音乐这个概念也是值得怀疑的。文化现象很复杂,既有音乐作品本身的体裁属性的规定性问题,也是历史、传统、习惯、偶然性等的总和,如何定义,视乎人们的文化立场、价值理念和观察角度。从学术的角度看,器乐曲《彩云追月》作为广东音乐是牵强的,甚至是对这一音乐体裁(或曰乐种)认定的散漫所致。

那为什么《彩云追月》近百年来被牢牢打上广东的文化标签呢?这首先要还原一段无法还原却必须还原的历史。

任光

读过任光传记的朋友都知道,任光几乎没踏足过岭南大地。跟广府文化八杆子打不着,用广府话说就是“冇雷公咁远”的关系。他从家乡浙江嵊州到上海求学,再到法国深造,再到越南、南洋等地,却未曾踏足广东。从音乐道路回溯,任光受到的早期音乐影响是嵊州的地方戏曲——越剧。正规的音乐训练是在法国的里昂音乐学院,这在早期的中国职业音乐家当中是起点较高的少数。后来他的音乐工作主要是在百代公司从事的电影音乐和革命音乐(左翼和抗日救亡)的创作。

任光(右)与安娥在抗战前线

几十年来,无论是什么材料对任光的介绍,代表作都是《彩云追月》。他是怎么创作这部作品的呢?这个曲子诞生于上世纪30年代的上海,任光在百代公司的工作与聂耳有交集,组织乐队、灌制唱片是历史事实。1935年发行的唱片中的《彩云追月》便是署名任光所作。聂耳是否参与,存疑。

任光(弹钢琴者)与聂耳(拉小提琴者)

中国音乐史对这段历史的描述非常简略。音乐史家戴鹏海关于任光的传记文章《从石匠儿子到民族好手》对此几乎不置一词,而音乐学家梁茂春专门为纪念百代乐队的文章,在对《彩云追月》的介绍中也仅说是百代乐队后期的代表作,然后是对音乐本体的具体分析,创作过程和音乐素材来源仍然阙如。此曲确切的信息只是跟百代公司的小乐队、唱片制作有关系。既是诞生于沪上,有人认为它姓沪,或者根据任光的越剧基因而姓越,而不姓粤。当时的很多曲子如聂耳的《金蛇狂舞》《翠提春晓》等均来自民间曲调。这么一推测(也只能如此),原来任光不过是二度创作(四人乐队)而已,而且是与聂耳等同仁的集体创作。如是,这与后来王建中改编的钢琴曲《彩云追月》并无二致。也就是说,《彩云追月》应该还有一个原作,只是目前的原作无法找到出处。

如果硬要寻找其粤籍身份,模糊地有一点历史的微光,便是任光写《彩云追月》之前去了一趟香港。据音乐学家李岩考证,1935年有一位女歌手闵翠英录制过一张唱片,其中有一曲《彩云追月》,可惜歌词、曲调如何未得而知。而同一个时期,任光与广东文化人,尤其是电影人、音乐人有密切的工作关系,似乎也值得关注。任光同期写过一首歌曲叫《月光光歌》,填词正是粤籍导演蔡楚生。

不过,即使如此,这《月光光歌》与广东儿歌无论词曲都难以认定其渊源关系。只能停止这种历史的想象。看来,直接证明《彩云追月》的来源,与外省人(主要是上海人)对广东音乐的误解是一样难以厘清的历史迷思。

回溯历史去寻找《彩云追月》的身份,看来还待将来的学术发现。从音乐本身去做考察,也是一个相对合理的途径。中国的音乐,旋律为要。考察这个曲子的旋律,却难以找到明显的粤味腔调。广东音乐在节奏上很难归纳出明显的特征,最明显的“乙凡调”特点这个曲子里是没有的。这是一首非常简洁的五声性曲调,却又夹杂着偏向西乐的七声性。4666、1555的旋律进行,明显的大调四级和弦到主和弦的进行,加之“探戈舞曲”的节奏,中国的五声性曲调中可有二例?他(们)对这个曲子的改编如果是事实的话,窃以为这是这个曲子难得的音乐创新,是任与聂当时对西方音乐的学习所致,也应当是可以成立的。至于演奏上的特征,也很难找到粤乐的手法,譬如加花、迭尾、冒头等,在各种演奏版本中基本上没有采用。也就是说,这个曲子没有广东音乐的普遍特性。而从标题内容看,晚上何以看见彩云?可见曲目就是病句,是浪漫主义的写作,跟《旱天雷》《步步高》《赛龙夺锦》《娱乐升平》等试图关照现实生活的创作意图有相当大的距离。

笔者认为,《彩云追月》的粤味,最具说服力的是填词唱响之后的粤曲形式(粤语有多种版本)。一旦贴上粤语歌词,这个曲子哪怕再不情愿也很难撕掉其标签了。但是,站在学术的角度,器乐曲的《彩云追月》诞生在前,填词粤曲在后,粤语唱腔将此曲硬拽过来,并不意味着可以返溯原曲是广东音乐。

因此说,器乐曲《彩云追月》不是广东音乐,至少不是典型的具有岭南风格的音乐作品。说起广东音乐的名称,一定程度上是上海人当年的“拎勿清”的误会,《彩云追月》同样是历史的误会。如果认定《彩云追月》是广东音乐,那么曾经被用五架头演奏的《何日君再来》《天涯歌女》等上海滩的流行曲,乃至于填上粤语歌唱的《春江花月夜》等传统音乐均可称之为广东音乐了。

这种广东音乐体裁的泛化,无疑是更加加重了人们对广东音乐的误解,甚至广东音乐作为一个乐种失去了应有的概念边界。习惯成自然,将《彩云追月》归为广东音乐,显然开始并非广东人故意掠为己有,而是在广东音乐辉煌时期,唱片工业与商业利益的顺势而为。一直以来没人指出这个问题,编曲者、出版者已经作古,原作身份不明,又在历史性溯源中短路,长期以来确实有“以讹传讹”之嫌。当然,广东人是乐见这个家喻户晓的曲子打上岭南文化的标签的,没有人反对,姑且叫着吧。此番笔者这里提出,估计有人会产生观感上的不适。但是让真相继续被误解,又何尝让人舒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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