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清荣:一枚金戒指
一枚金戒指
聂清荣
在1985年仲冬的一个下午,伯母扛着锄头来到伯父的坟前,一边举锄掘坟,一边哭诉着:“打短命死的,你走了倒自在,把包袱扔给我,细鬼儿(方言,幼子,即我三哥)婚事你不管啦?你给我起来!……”旁人见状忙上前劝阻,将她强行拉了回家。
“娘头上的舅,爷头上的叔。”伯母如此发泄必有她的苦衷,父亲怎能坐视不管呢?
“孩子他叔,宝贝已被那打短命的给‘收’去了!”父亲知道,伯母所说的“宝贝”,无疑是指那枚金戒指。
“嫂嫂,哥哥睡在土里你还骂他干啥?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哥在临终前将它转交给我,我原本藏得牢牢的,没有第二个人晓得,可现在却怎么也寻不到了,这不是他给‘收’去了还有谁呢?”伯母一把鼻滴一把眼泪地诉说着,“细鬼儿的日子马上就来了,我拿什么来办?只要给他圆了房,我就算做了大人下地。你哥在生的时候我没有享到他半点福,死了还要来颠我,我是前世欠了你姓聂的债,轮到今世来偿还啊!”
提起这枚金戒指,那真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啊!父亲怎能忘记伯父临终前的场景?
1977年正月十二日中午,几经昏迷的伯父苏醒过来,他请伯母取来一枚二钱多重的金戒指,双手颤抖地递给父亲说道:“老弟,这些年来我一直为你保存着,今天我要把它还给你,要不然恐怕就再也没机会了……”
“哥哥,这是怎么回事?它不是已……”
“是的,我是拿它当了块手表,可是后来我又把它给赎了回来,它本是你的。”
“不不不!哥哥,我已出手的东西是绝不会收回的!你还是自己好好保存吧。”
“老弟,听哥哥最后一次,好吗?这是你当兵拿命给换来的,我不能收!”
“哥哥,你对我的养育之恩哪是一枚金戒指能还得清的?!”
父亲只有兄弟两个,伯父长他八岁。他三岁死娘,十岁亡父,当年祸不单行,又惨遭房屋失火的灭顶之灾,从此二人相依为命。十三岁,伯父送他到邻村荷树下拜师学石匠手艺,十八岁即刚刚解放那年应征入伍,曾参加过解放华中南和抗美援朝战争。家里原本一贫如洗,哪来的宝物?
原在土改时,因为父亲是现役革命军人,按照国家政策规定,应当予以特殊关照,政府就将这枚金戒指除给了父亲。1955年正月,父亲复员回到故乡——鄱阳芦田孤山,与母亲喜结良缘。他将它交给了母亲,可日后却又为何易主呢?这事得从1962年5月28日县工业交通部对当时担任县养路段党支部书记的伯父作出了“责令退职”的决定一事说起。
素来工作兢兢业业、任劳任怨的伯父,得知此事后犹如五雷轰顶,一时不知所措。经过几天闭门思过之后,于6月4日他提笔给时任县委第一书记葛凤翔同志写的一封书信。在信中,他先回顾了伯祖父因踊跃参加了由方志敏发起的苏维埃红色政权组织而惨遭国民党政府的残酷迫害,以至九死一生的苦难家史;接着对自己作了深刻反省,问心无愧,同时大胆地向组织上反映到:可能是因为在工作上过于坚持原则而得罪了个别县委领导所致,认为自己并不符合被辞退的条件,如果真有错误,愿接受组织上从严处理;对所收到的伍佰柒拾元退职金,信中说,“我已经存入芦田信用社,待国家需要的时候,我慷慨地付给祖国。”并做好了退职的思想准备:“回到农村后,保证服从生产队长的领导,尽力而为地参加生产,团结群众,及时向党反映真实情况。”一再表示:“不管将来如何变化,将永远跟着共产党走,做党的忠实者,为党的事业奋斗到底!”
葛书记收到此信后高度重视,当即将该信转给县委第二书记刘海峰同志阅处。6月11日,刘书记在该信笺的首页上端郑重地签署了阅处意见:“请(县委组织部)王部长阅知。要还其职务,继续工作!”就这样,在短短不到半个月的时间,伯父被调任乐丰三分场副场长,又回到了工作岗位,继续他未了的革命事业,践行着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身的崇高使命。
针对这一突如其来的变故,在与伯父推心置腹的交谈中,时任生产队队长的父亲敏锐地觉察到:伯父曾有几次因开会迟到受到了县领导的严肃批评。为了能使伯父今后工作守时,父亲决意要为他买块手表。可是,这是一笔不小的数目,钱从哪来呢?自父亲复员回家之后,因为家大口阔,那300余元军属款早已如数被垫补了家用。眼下手头上又捉襟见肘。这时,他想到了那枚金戒指。当父亲就此事提出与母亲商议时,母亲闻言后回复道:“那东西放在那里也是放,一年半载我们也用不上它。既然哥哥有用场,你就拿去给他吧。以后如果需要,我们有钱再置。”就这样,父亲将那枚金戒指慷慨地送给了伯父。没过几天,看到伯父戴上了一块崭新的上海牌手表,父母亲心里高兴极了。
数年之后,伯父手头上宽裕了,又把当年被当掉的那枚金戒指给赎了回来,并执意要还给父亲。这才引出上述一幕。
伯父见退回无望,在临终前一再叮嘱伯母:“这是我兄弟俩骨肉之情的见证,你可要好好保存啊!”就这样,伯父匆匆地离开了人世,享年五十四岁。
“我是担心家里人多手杂,就把它藏在我床头底下里面的一只磉墩与墙之间的旮旯里,别人并不晓得,可却寻不到了,这不是被他给‘收’去了吗?……天啊!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说到这里,伯母又捶胸顿足,大哭不已。
“嫂子,别急!再好好地回忆下,你是怎样个藏法?”
“人说宝贝能行空。我用一块破围裙布包着,里面还放了茶叶和米来辟邪,可它还是‘行’走了……”
“那围裙布现在哪里?”
“围裙布不还在那里!已被老鼠给咬得破破兮兮的,可东西却不见了踪影……”
“带我去看看!”
伯母拖着沉重的脚步,引着父亲来到了现场。父亲俯下身子仔细地察看了一番:只见在床脚下磉墩旁有一鼠洞,在洞口旁有一大堆被老鼠搬出的泥土和五谷杂壳。父亲先将床铺搬开,蹲下身来,将那洞口的泥土用两个指头慢慢扒开寻找,如数家珍——没有找到;接着,又挖开了鼠洞,将洞内尚未来得及逃跑的老鼠给现场处决了,并将洞内所有的残渣一并掏出洞外,又照样如此。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一番努力,终于在那堆残渣中找回了那枚金戒指。经一番清洗,它依然是那么金光闪闪。金戒指失而复得,伯母见状顿时破泣为笑,转忧为喜。
经伯母初步预算,给三哥办理婚事仍悬空200来元钱。在积水难下时,她顾不得伯父生前嘱托,背着家人将这枚金戒指拿到一家当铺,以200元价格当了,解了燃眉之急。待婚事办结、家人知晓后,都大为震惊。因为有违初衷,三哥东拼西借凑足了200元钱,又来到了那家当铺将它取回了。
伯父早年患有肺结核,且有嗜烟的恶习。在我儿时的记忆里,他每天都要抽上几包烟。因为抽烟,他那夹烟的左右手食指和中指,连同那嘴唇和牙齿等均被熏得发黄,这也加剧了他的病情恶化。在伯父病重期间,父亲一直守护在他的病榻前,并陪着他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程。在伯父遗体入棺时,我亲眼看到父亲第一次留下了他那伤心的泪水。家祭的当天晚上,父亲以“长哥当父”的礼仪,对伯父四跪八拜。据父亲生前所说:这是自曾祖母去世以来,他第二次行如此高规格的跪拜礼……
母亲和伯母妯娌俩曾共锅茶饭和睦相处了八年之久,从中足见父亲兄弟俩的情谊之深。父亲常常告诫我们:“兄弟间同为一母所生一父所养,这是前世修来的缘份,不要过于计较个人的得失”、“若要义,哥做弟;若要快,老大带”、“情义兄弟勤算账”、“家人不和外人欺”、“兄弟间要讲个‘义’字是不容易的,它要自己时时刻刻事事处处能做得了东,这是要付出代价的”……
如今,父亲和伯母早已离世,三哥也因一场意外工伤而不幸英年早逝。可每当谈及往事,82岁的老母仍历历在目,记忆犹新。这枚金戒指现已传给了三哥的幼子。虽已物是人非,但它却是父亲兄弟俩骨肉之情的见证。
聂清荣,男,1970年9月生,江西鄱阳人,公安干警,二级警督,现任鄱阳县公安局巡警大队教导员。上饶市作家协会会员,鄱阳县作家协会副秘书长,鄱阳湖文化研究会常务理事,曾编著《雁过觅声——鄱阳墓志铭裒辑》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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