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谦:打开那道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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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那道门
张谦
我就想不起来,那天是怎样把钥匙插入锁孔的。
我也象许多人一样,腰带上就经常挂着一串钥匙,也不过仅有大小不同的三个和一把启子。那道门就堵在我面前。
我要打开那道门,但并没有想过。
右手捏着的钥匙顺着方向旋转,我没想过是应该顺时针转,还是逆时针转,肯定是习惯地转动,我期望着那道门启开,露出外面的空间,也许脸前还会有人走过去。
但是,门却没有开。虽然钥匙在锁孔里很顺利地转过去。
因为锁子没有打开,门还在上着锁。我想象那个插屑还在插孔里。我在极短的时间里推导这个事理,自觉得很奇怪。但是这个念头很快就消失了。其实,完全不需要拉出那串带在腰带上的钥匙,那道门并没有真正的上锁,只是轻轻磕回来的,只要轻轻拉一下插屑把手,那道门就会很快很依人地打开。
这时候,房间里有人在说话。
“您是要锁门还是开门?”
我一时懵懂,有点儿说不清。
我想人们都是在按习惯思考,都是从他娘肚里爬出来就沾满了人间的善意和恶意,我有时觉得一个人的本质就是他的根性。
“对,我是在开门,我本来是在开门。”
然而,那道门却并没能够打开。
“门上的锁是刚修好的。”
“是刚修好的”。
“修锁的师傅手指头很粗,修得却很利索,非常好。”
“修的非常好。”
那位修锁的师傅,他的脸型很有棱角,他修完锁就走啦。在没走之前,他说过,那道门上的锁是一把极普通的弹簧锁。这时候,我仔细看了看,门上嵌入的确实是一把极普通的弹簧锁。
我说,“换一把锁,换一把结实点儿的”。
修锁的师傅连头也没抬。他的头好象埋在两个膝盖中间。他说,“实在是不好修”。
他完完整整修好了那把锁,又完完整整地装在那道门上,我和同伴都很感谢他。他说,用不着谢。
谢,只不过是客气话。城里人习惯说谢谢,谢谢先生,谢谢小朋友。而他,却把我们锁在门里。在锁子出了毛病的那些日子里,那道门是经常亮着条缝隙,屋里的空气和外面的空气是一样的,污染程度和温度并没有差别。我们觉得,这样不会轻易患感冒。
锁子这个概念,我就没注意过是什么时候建立起来的,好象是几十年前抑或是十几年前,我那时发现别人家的门上是讳莫如深地封着一把大锁,好象是一个很结实的句号或者是死死叮牢在上面的一只铁蟹。我于是就觉得非常惭愧。我的那只小蝌蚪不过是告诉君子们暂时全家人都不在家里,我就压根儿不知道背后就有窥伺的绿眼睛是一种什么意识驱动的恶厚颜无耻地就在你面前立着分明是一个鬼魅伥影却装得人模人样鬼话迷离钻心入脑而我却几十年如一日想干点儿事情却被房子那个啥东西缠着就象被青草绊着一只脚的青蛙虽然明知道一毫克尼古丁能杀死几十亿个脑细胞却被劣质烟草假冒伪劣的烟草经常在我的肺里呼吸道里燃烧,我不会推导。
我和同屋的同伴很谈的来。他爱谈伏洛依德,爱谈中国人,他要报考政治系的研究生,又在背诵马克思,毛泽东,邓小平,三个代表还有中国现代的十大元帅,以及杜林先生还有那些所谓的托派。他一谈起这些我就不由地想起一九七八年我报考北大的首批文科研究生,政治一科还得了七十八分,竟然没有被录取,只得一直在市井里行走,而今人生的脚步已经到了九十年代。他是年轻有为。
我们有时就唱歌。他爱唱俄罗斯民歌。那种旋律是弱拍子起唱,歌词充满了俄罗斯人忧郁,浪漫的风格。那种原野,刚性的风吹着悍韌的枝条,伏特加一般的河流。道路那边,粗犷的哥特式建筑,宽大的院子。他在唱,我随伴着,唱的是俄罗斯,其实也在歌唱我们自已。我们唱累了,就在黑暗里睡下,梦也就在黑暗里蔓延。
虽然我很喜欢在充满阳光的地方漫无目标地走來走去,可我并不觉得眼前的空间里充满淡金色的温暖而浏亮的阳光。我只感觉到是有正面和侧面的房子围成的一个小院子里,能够看得清清楚楚。空气里振动着三拍子的音乐,一群穿着紧身衣裤的大约八,九岁的孩子们排成三列横队,四肢都在一致而有规则地摆动,我觉得是一种类如迪斯科的现代舞,虽然是孩子们集体在跳着,但踩的节奏很一致准确。眼前是优美的律动的清晰的线条,我想走的再近一点儿,但突然消失了,就象皮影戏一样,巫师变幻的影像一样,突然消失了。
我只好走到街上。街囗零散地停着几只小推車,车厢四周镶着玻璃,隔着玻璃可以看见里面摆满了紫红色的冰糖葫芦,听不见叫卖声。另一只镶铁皮的車子上有几只方盘,一只小锅,锅里嘶啦嘶啦地冒油烟。操作的师傅在操着男低音喊:吃啦一,炸鱼炸肉丸,炸豆腐皮。他反复咏叹,声音拖得很长。他的声音我咋听的这样熟?一位骑单车“斯普瑞克”抖着短裙子的姑娘停下來,她要吃两样——炸肉串,炸豆腐皮。那师傅随即攥好两把串子伸进锅里炸,眨眼之间,就炸成了,放到盘子里。他就开始撒料面——胡椒粉,味精,盐,辣椒面。那位要吃的姑娘嫌他辣椒面撒得少,索性自己拿过来,巾帼不让须眉,倒栽葱,大幅度,上下甩,又在盛辣椒面的盘子里狠劲儿滚,来回几个前后滚翻,两把串子就穿好了满身的紫红色长袍。姑娘眼神突然收缩在上面,盯着它们伸过嘴,先咬住根部,从左向右,很浪漫地一拉,连续拉,左手捏着的就是一根很细的竹条子。我觉得非常耐看,就象变戏法。但总担心会辣坏了口腔消化道。
那位大约近五十岁的油炸师傅在盯着另一边看。我顺着他的眼神儿看去,在车的另一侧缩着一位跟地面颜色相同的四十來岁的女人,她低着头,大约在等着收钱。我转回眼光,盯着这位师傅看,他的脸型很有棱角,手指头粗大,动作却很利索……
他跟我对话。
“我给你修过门锁。”
“哦,修门锁”。
“我有过工作”。”
“对,您现在就在工作。”
“我是那年插队回来安排的工作”。
“按排,您很幸运。”
听到“幸运”这个词,他满脸兴奋,随手掏出一包“阿诗玛”牌香烟,硬让我抽一支。他很熟练地摁着打火机上的火绒,伸给我,我随即就上去,吸起来。香烟蓝色的气絲儿縈绕,飘散,我们看着对方吸烟的方式,觉得都很遥远寂寞。
回忆在拉长。我们的思绪都回到了那段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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