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口记忆：豹子的故事

小时候，我家有个面目可怖的亲戚，我非常怕他，只要他来，我就远远躲开，不敢照面。

这人是个五、六十岁的老头，黧黑的脸上伤痕累累，似沟壑纵横，望之骇然。他是我大姐夫的父亲。

大姐夫入赘我家，他“老屋”在雁门口街北的九尖山下，一个叫朱家冲的大塆。我们这的乡俗，女人出嫁，她出生的老家称为“娘屋”，男人入赘，则称为“老屋”。

朱家冲有百十户人家，全塆人都姓朱。大姐夫的父亲老朱，会打猎。家里有一杆自制的土铳，很简陋，就是一根铁管安装在木制枪柄上，枪托是个弯弯把，不是正规枪械那样的流线型，不好看。

这土铳我大姐夫拿回家玩过，用黑火药击发，打出去的是绿豆大小的诸多铅子，散开的“盘盘”有筛米的竹筛子那么大，不需要精确瞄准，就能打中猎物。

打铅子只能猎野鸡、兔子、鸟雀等小东西，打野猪、麂子要在枪膛里灌铁条才有效。土铳不安全，炸膛事故时有发生，邻村有个老人，就被炸掉了右手大拇指。我常常看到他如枯树般的右手上，缺了一节，叫人看着触目惊心。

过去九尖山树木葱茏，杂草丛生，是野兽藏身的好去处。老朱常出猎，打些野物，卖毛皮补贴家用，兽肉可以改善伙食。我听说，他的脸，就是打猎时候被豹子伤成那样的。

话说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老朱那时还年轻。有一天，他和他爸——老老朱，还有十几个同伴去赶山围猎。这是多人合作的猎兽，众人排成一字长蛇阵，手持长杆不断敲打荆棘树丛，将野兽朝预定地点驱赶，那里早埋伏好枪手，见到野兽过来，即乱枪齐发，野兽准没跑。

那时雁门口街还没建成，周围是一片荒野。老朱一行人来到一处野地，就是现在医院的所在地，看到好一丛黄灿灿的丝茅草。众人正穿草而过，忽然跳出草丛里跳出一只豹子，看来是受惊了，猛扑在老朱身上，狠命撕咬。老朱一边抵抗，一边呼救。大伙顿时楞住了，都不敢上前，老老朱见儿子势危，不顾一切冲上去，狠命箍住豹子后背，两人一豹轰然倒地，在丝茅草中翻来滚去。豹子头颈被抱住，无法下口咬人，只能伸出舌头舔噬老朱的脸。豹舌也是件利器，上面长有倒刺，进食时用来刮去附着在骨头上的肉屑。老朱的脸很快就血肉模糊了。

这时同伴们回过神来，蜂拥围上施救，人兽纠缠，不敢开枪，慌忙用枪托砸、用脚踹，有个经验丰富的老猎人，知道豹子是铜头、铁尾麻、杆腰，遂用枪托狠力击打豹子腰部，一下子打断了它的脊骨，将它打瘫痪，再七手八脚打死，总算救下了老朱。命是保住了，但老朱的脸上、胸前和双臂都伤得不轻，所幸不会致命。

当下众人送老朱去医院疗伤，将豹子抬回去剥皮食肉，毛皮卖给供销社土产收购部。老朱将息了几个月才痊愈，卖豹皮所得的钱付了他的医药费，据说还不够。那时国家还不重视保护野生动物，豹子等猛兽被视为害兽，鼓励人们猎杀，收购毛皮。但野兽也是有灵性，人类戕害它们，它们也本能的伤害人类，真是相煎何急。

这是头一回听说家乡还有豹子这种能危及人生命的猛兽。不久，我就亲眼看到了豹子。

我八九岁时候，一天去雁门口街玩，在供销社门市部前，见台阶上横躺着一只死去物，肚皮朝上。第一眼只见锦绣灿烂，乳白色的皮毛，布满了美丽的花纹。头和背是浅黑色的斑点，身躯带尾巴足有2米多长，好漂亮的一头野兽！旁边站着几个农民打扮的人，手中拿着粗粗的木杠和绳子，这动物显见是他们抬来的。旁边围满看热闹的人，有人说：这是豹子。有一只土狗，好奇来闻一闻，随即瘫软在地，看来是被豹子吓着了。

那豹子身上没有伤痕，想是被绳索陷阱套死的。那几个农民是中南山村的，离雁门口街有20多里路程，他们猎获豹子，一路抬过来卖给供销社，豹的皮毛值钱。我站在那里看了好一阵豹子，心想这么美丽的生灵被人打死了，真可惜！我想象它活跃在深山的矫健模样，心头有莫名的悲凉。

后来，我见过一次活的野生豹子。那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参加工作了。在山区收税，走村串户，收取山民们酿酒、榨油、跑运输、屠宰等五行八作的税款。

我在乡下的一处小街驻点，到月底归总，回镇上的单位上缴。从我小街到镇上，有二十多里路，沿途全是莽莽榛榛的大山。中途有一处大山坡，曲里拐弯，足有两三里路长。此地名曰“鸡笼口”，路两边均是黑苍苍、遮天蔽日的树丛，狭长幽暗，形似鸡笼，煞是荒凉。条件艰苦，行路靠骑自行车。单位分给我一辆“凤凰”，我骑着来往奔波。

一个秋日的下午，斜阳在林，我途径“鸡笼口”，刚上坡，陡然见斜对过山坡上茅草丛中，俯卧着一物，形似大猫，满身花纹斑驳，瞪着铜铃大的环眼望着我。我不由得吃了一吓：是豹子！那豹见我也略显惊诧，半蹲起身，转身回头，欲走不走。

当年我二十郎当岁，正血气方刚，倒不甚怕。想起来野兽怕火，赶快扔下自行车从衣袋中掏出打火机(当时已染上抽烟恶习，随身带有火种)，从路边拢一堆杂草点燃，青烟冉冉升起时，见那豹敏捷地纵身跃起，没入树林不见了。那豹似未成年，只如狼狗般大小。饶是如此，若是当真向我扑咬，何以了局？今日思之不禁后怕。

过去，豹子在我国分布很广，有很多亚种，东北寒冷地带有远东豹，新疆、西藏高寒地区有雪豹，其他大部分地区有金钱豹，我乡的豹子即属此亚种，因为背部花纹是暗黑斑点，形似古钱而得名。金钱豹成年后有2米多长，体重在100到200斤之间，比老虎身量小，会爬树，捕食善偷袭，捕得猎物后，立即拖上树隐藏，防止老虎、豺狗等食肉动物抢夺。

金钱豹捕食比老虎更高效，食量也比虎小，食物匮乏时，捕捉老鼠也可充饥。它们的生存能力比老虎要强。虎和豹都是独行侠，素来单独活动，只在交配季节才和同类有短暂的欢聚，不多时彼此分道扬镳，它们都是孤独的动物。豹的领地有几十、上百平方公里，需要的地盘比老虎小多了，更能适应环境变化。

我乡一直多豹，经常有人豹遭遇的记录。后来，人们毁林开荒，破坏了豹子的栖息地，国家对野生动物又不加保护，致使豹子越来越少，少数向深山转移，苟延残喘。

一直到上世纪90年代，京山还有豹子活动的踪迹。1991年，杨集乡花石岩村民曾用捕麂子的绳套活捉一只幼豹，送到了武汉动物园饲养。时任省委书记关广富正在京山检查工作，听说此事后颇感兴趣，他来到杨集，想上山实地看看，可惜突降大雨，山洪暴发，最终没能上山。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听说发现豹子的消息。我乡的豹子应该是绝迹了。

查资料得知，现在全国范围，金钱豹只在山西、四川等几个地方有少量的种群。30年时间转眼即逝，乡村在发展，公路修到村组，阻断了豹子迁徙和聚会的路径，繁殖受限，这是豹子绝迹的主因。虽然环境在变好，豹的食物野猪、麂子等日益增多，但豹子无可挽留地远去了。

如今，我们只能在野生动物纪录片看到豹子活跃的身影，看它们满身美丽的花纹，看它们纵跳自如，迅猛不及掩耳地捕食，看那力与美结合的极致……乡野山林，少了这些精灵，真有说不出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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