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炜:三星村的年

三星村的年

王炜

  

  我老家三星村的年从腊八之后就开始过了。

  

  腊八饭一吃,人当下就瓜咧,三六九地跟集撵会办年货,不论贵贱都要扎堆买一些,花钱的节奏比平时要快。钱跟泥片片一样,一把一把花出去,买回平日里不舍得买的东西。毕竟,要过年了。穷也一年,富也一年。撇开穷富不讲,过年的节骨眼,打肿脸都要充胖子,再怎么的,也要排场势海一回,不能叫人笑话。因为,家家都过年,是有比对的。

  

  腊八刚过去,三星村的年味铺天盖地弥漫着,使得一切都忙碌起来,就连鸡狗都不例外,比平时都跑得欢实。最忙碌的是外头家,最最忙碌的是村子通向临平镇八里长的柏油路,最最最忙碌的是三尺锅台边转了一年圈圈的屋里家。

  

  这天一大早,屋里家就吩咐外头家,今儿个赶紧上集办揽去。外头家还吃着饭,遂将碗罩了脸,仰了脖子,三两口扒拉完,撂下碗筷,抹一把沾着油辣子的嘴,算走着接过屋里家递过的蛇皮袋子,夹在自行车衣架上,双手推了自行车头,侧身抬起右脚,就势一蹬车撑,“帮”一声脆响,车子就欢快的“增增”着前行了。外头家一抬右腿跨上车座,猫腰猛蹬上几圈,不一会儿就汇进了柏油路上的人潮,和他们一道涌向镇上。

  

  到了镇上,外头家抢了一捆葱白长葱叶少的鞭杆葱,叫嚷着过完称,左右一摸口袋,瓷了:把他家的,走得急了,忘带钱包了。

  

  十三个组的三星村,上八千人口,南北东西的街道,不论长短,总共有四十七条,方圆几十里的村庄,没有能大过它的。因此三星村是大堡子,是说事论理嫁女娶亲都做首选的大堡子。可大堡子也有大堡子的不好:住在村子中心的人家,在家门口难以买到年货。卖糖卖蜂蜜卖瓜子卖花生卖粉条的,无论是从哪个方向进入村子,刚进街道就被围了,一番讨价还价,大家伙一哄而上,就买空卖空了,村子中间就不再进去了。村中间的老是给村边住的撂话,卖啥啥的再来咧,你差娃叫我一声。

  

  这事屋里家最操心。她忙完屋里的活计,也要跟集上会的,要给一家老小置办衣帽穿戴,三五个约好了,一齐出门。那时候,自行车是主要的交通工具。会骑车的屋里家驮了不会骑车的,来回飘上两路的欢声笑语。

  

  接下来的日子,屋里家伺候完一家吃喝,腋下夹了花花绿绿的布头,就找巧手的屋里家去裁剪了。裁剪回来,着急忙慌上了缝纫机,一会儿袖子上偏了,一会儿轮边收窄了,就自己骂自己——笨拙得跟王良一样,统统一针一线地拆了,重新再来。躺在热炕上的外头家听了,问她王良是谁?马良又是谁?屋里家气恼了,吼一声:老娘冻得清鼻掉线线哩,你再吱哇,小心我擤鼻摔你脸上,赶紧给老娘抱柴烧锅去!外头家自讨没趣,笑笑地翻个身,继续背炕坯。

  

  就这样,屋里家从腊月头,一直忙到过小年,烙了黄灿灿油剌剌的灶糖,点上香蜡,磕几个头,嘱咐“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云云,恭恭敬敬地送走灶爷灶婆老两口。

  

  自此,灶爷灶婆脱了岗,屋里家便猖狂了,从头到脚像换了个人,俨然成了一家之主,她比往常起床更早,叫鸣公鸡一样,一会叫醒外头家,一会叫醒孩子们,支使这个,支使那个,赶紧赶紧……干啥干啥去,仿佛过年如兵临城下一般,局势太太太紧张了。她不顺意了,动不动还要吼一嗓子,不长眼的狗莫名地会被扔来的笤帚疙瘩吓一跳,夹着尾巴远远地逃了。

  

  就这样,在屋里家的忙碌和焦躁中,新衣缝了,房子扫了,煎饼摊了,包子蒸了,酱辣子炒了,臊子面压了,大肉煮了,就等着吃穿过年了。

  

  就这样,到了年三十后晌,打扫干净院落,供了五神,贴了春联,放响一串鞭炮。本族穿戴一新的外头们和未来的外头们,都要去上坟。一长溜行的,一长溜行地蜿蜒蛇行在去祖坟的路上,哪家人越多越惹得旁人羡慕。客气的,说这族人人丁旺盛;不客气的,说这驴日的槽头兴旺呀!有的还故意乱了父子辈分开玩笑,说:你弟兄们都请你先人去呀?外头们一路走着,一路打趣笑骂着,总免不了几来回舌战,但心里都受活。到了坟地,父辈尊长点蜡上香烧表,一堆人磕头跪拜——请祖宗们回家过年。

  

  除夕夜,天擦着眉毛刚黑,本族所有外头家又要聚到家族中最年长的长辈家,这里是大家除夕夜“坐喝”的主场,大家欢聚一堂,喝酒,海谝,拉家常。我还小的时候,那阵还不兴生炉子,天显得格外冷,长辈们一溜靠墙坐在热炕上,一床大被下埋着长长短短大大小小腿和脚。晚辈们坐在炕下脚地的一圈凳子上。炕上长辈抽着旱烟,炕下晚辈们抽着纸烟,满屋子欢声笑语,满屋子烟气呛人。我们小孩子是不坐炕的,一进门喊几声爷,就算拜过年了,爷辈们笑盈盈地发给我们压岁钱。我们在盛有瓜子花生糖果的盘子里,抢着自己爱吃的水果糖,撕掉糖纸填进嘴里,吸溜吸溜地嗍着,那甜,到了心上。

  

  本族的叔伯兄弟之间,一年到头很难见几面,等人陆续到齐了,把被子靠墙一卷,炕中间放上炕桌,脚地也摆上桌子,菜就一盘一盘地上来了。长辈们圪蹴着围在炕桌前,晚辈们围在脚地的桌子周围。开两瓶酒倒满所有酒盅,晚辈们一一向长辈敬酒,一时间满屋子人声鼎沸,酒香四溢。推杯换盏中,菜盘子不知什么时候空了,兄弟笑着吆喝厨房的嫂子,快些添菜上菜,那边闻声,一边嘻嘻哈哈应承着,一边菜就端来了。这种坐喝场面,屋里家是不上桌的。

  

  早些年,坐喝的酒菜,是大家来时自带的,你半瓶他一瓶,你一盘他一盘,凑上一桌,大家伙一起吃喝。那时候吃食短欠,日子紧巴,几桌丰盛的酒菜,谁家置办都作难,大家来时各自带一份,既聚了情分,又显得公平。后来生活富裕了,都不缺吃喝了,置办几桌酒菜也不再犯难了。除夕夜天黑,族人东一家西一家住得分散,走夜路再端个盘菜,确实不方便。记得那年十一爷杀了一头猪过年,前夜下了雪,除夕夜他端着一盘猪下水,要翻一道壕沟,脚下一滑,一个趔趄,盘子就扔下沟底了。进了门,十一爷还惋惜不已,一直说可惜了可惜了,让大家耍笑他好几年。这一年,族长终于宣布:今后不用凑盘子了,到谁家坐喝,谁家备酒菜。

  

  好啊。

  

  这个主场一散,接下来,就按辈分高低、年龄大小,依次再去其他长辈家,万不能越过任何一家。倘是遇到哪家供奉了先人影像的,还要烧香磕头跪拜一番。这后来的坐喝,时间上要短一些,尻子还没坐稳,拉几句家常话,就算拜过年了。到了每家,一满都是酒菜招待,菜样一家赛过一家的多。贪杯的外头们,一路小跑着多喝几盅。就这样,赶场子似的,一家挨着一家走,家数越走越多,队伍越来越小,剩下的都是小辈分。一圈走完回到家,春晚里就快倒计时下饺子了。每年的春晚,我从没有完整地看过,一直挺对不住央视的,人家可是人马山齐地忙活了几个月呢。

  

  第二天大年初一,本族的屋里家出门拜年。她们早早地起床,生火下面,伺候一家老少吃完哈水面,才换上新衣,妯娌们相约领上孩子去长辈家拜年,重复先一晚本族外头家走过的路径。记得母亲和婶娘她们那会儿还磕头的,嘴里称呼着老人,说声娃们给您磕头了,就跪到脚地磕开了。受拜者赶紧说,快起来,快起来,把新衣裳弄脏咧,一边就从炕头上拿出瓜子花生水果糖,还有一毛两毛的压岁钱,散给我们小孩子,那乐呵呵的神情,很是享受。

  

  过了初一,就要走亲戚拜年了。年初二“新灵”——纪念去世未过三周年的亡人,女婿外甥等亲属,一干人等穿白戴孝到主家祭拜,中午还要挑上花花绿绿的烧纸去上坟,远远望去白花花一大片,那感觉却是有些悲戚的,和喜气洋洋的过年气氛不一致。头天还欢天喜地过大年,第二天却要穿孝衣动哭声,老家这个习俗我一直不解,可祖祖辈辈都是这么过来的。

  

  接下来每天都走亲戚。亲戚家数多的,一天得走三五家,一直走到初十前后才消停。天天走亲戚,连天大鱼大肉地吃。八爸戏谑说:走亲戚就是帮忙吃喝,你家帮我家吃,我家帮你家吃,等肉菜吃完了,也就不走了。想想还真是,这终归是玩笑话,走亲戚拜年,那份浓浓的亲情,倒不是受任何肉菜吸引的。

  

  老家三星村过年的那种氛围,几十年来总令我回味无穷,那种情分和年味是要浓过城市的。

  

  我并非泥古不化,我还是喜欢三星村的年。

作者简介:王炜,乾县人,现居西安。陕西省作协会员。2015年开始业余写作,在《陕西日报》《新民晚报》《北京晚报》《中国青年作家报》《中国青年报》《思维与智慧》《散文选刊·下半月》等报刊发表作品30余万字。创有又火文字工作室,从事图书编辑,文案策划、撰稿,影视广告策划、撰稿、编导工作。

声明:网络图片权属不详,如不妥请联系我们删除

↓阅读往期↓

贾平凹:我的女儿贾浅浅

野   水:猪尿泡

王一凡:遗失在黄金城里的原始与纯真

陈玉莲:学姐的文学梦

高   远:私 刑

赵   丰:培根的山岗

王   昆:想起一束光

和   谷:七双布鞋

关注摩岩 · 时尚生活↓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