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与“百花”(图)
余光中与“百花”(图)
余光中(左二)与审稿编辑交谈,左起文秉勋、曾永辰、薛炎文。
上世纪80年代,台湾的文学作品传播大陆,一首《乡愁》,让人们记住了余光中。因为写作的体裁,与出版散文的特色不期而遇,百花文艺出版社开始关注这位台湾作家。随着改革开放的脚步,海峡对面的文学作品走进了大陆的书店。1988年,余光中的诗选在福建出版;1989年,余光中的散文选在广东出版。90年代,凯风南来,余光中的书成了大江南北文艺出版社的抢手货。1997年,“百花”出版了余光中的散文集《高速的联想》。渐渐地,余光中的作品看多了,余光中的传闻也听多了,前者既为大陆的出版物,自然都是正能量,而后者则不尽然。但我一直认为,无论如何,在当代中国的文学殿堂里,余光中应该有一席之地。世纪之交,“文集热”在大陆出版界莫名而起,我便萌生了为余光中出版文集的念头,虽说不免学步之嫌,但我坚信,绝无灾枣之讥。2002年2月,我社编审曾永辰随天津出版代表团访问台湾,我嘱他到高雄的时候,去拜访余先生,当面表达我们的意愿。永辰不辱使命,和余先生达成口头协议。同年3月底,余先生到苏州大学讲学,4月2日,我和永辰一天驱车一千公里赶赴苏州,当晚在苏州大学余先生的住所,签订了《余光中集》的出版合同。苏州大学一位负责接待余先生的干部,一直陪伴在旁,合同签订之后,他高兴地说,余先生能把文集交给“百花”出版,真是“百花”的荣幸,这让我很不以为然,便说:“能在'百花’出书也不辱没作家。”合同规定,总印数3000套,版税10%,而且注明“本合同所涉及的币种为美元”,我当时粗略估算,稿费支出就要1万多美元。后来,这笔稿费并未以美元支付,余光中主动提出来要人民币。
合同签订之后,余光中交给“百花”的稿件,是31本书。这些书并不是从台湾寄过来的,是余光中交代曾永辰去北京拿来的,对方是余光中大学时的一个同学。为了编好“余光中集”,我赶紧五台搬兵:请出徐柏容、董延梅、邓元惠、文秉勋四老,成立了一个编辑组,负责余稿的审定。四位前辈均已年逾古稀,其中徐柏老已是杖朝之年。半年之后,书稿审阅一过,编辑组觉得有些问题最好能和作者当面交流。2002年深秋,余光中应人之邀到了北京,决定挤出一天时间来天津。10月20日,“百花”去车接余先生,晚上十点多钟赶到天津,第二天上午和“百花”的编辑组一起讨论稿件。那天见面的五位老人,年龄相差不超过六岁,可谓同代人,在他们生命的年轮刚刚展开的时候,天翻地覆,其中一人选择了“鼓浪而去”,从此,“长江断奶之痛,历四十三年”,再回首已是“雪满白头”。当时的场面,让我不由想起余光中的诗文。那是余光中第一次到天津,是我第二次见他。相比之下,“四老”谈笑从容,如晤大陆作家,余光中则显得有些拘束,言语谨慎。谈到书稿的编辑,余先生表示:“如不适用,可全文、全诗删去,但不要删改诗文中的字句,以免影响全文语气贯通。”“百花”十分尊重余先生的意见,但是在后来的编辑中,却打了一半的折扣,因为文不同于诗,洋洋洒洒几千字,只因一两句话“不适用”就全文删去,实在无法割爱。编辑组当时商定:凡“全文、全诗删去”的,保留目录,全书最后设“附录”予以告知;凡略有删节依然收录的,文末都加“编者注”,予以知会。那天中午,“百花”在“狗不理”宴请余光中,席间上了“狗不理老烧”,诗人看来有些酒量,但囿于场合不便发挥,临别时我们特意送了两瓶“狗不理老烧”给他。下午还有些时间,我提议去梁启超故居,余先生听说“饮冰室”在天津,颇感意外,很有兴致去看一看。在梁启超的书房,故居的管理人员破例,允许“乡愁诗人”坐在梁启超的大写字台后面照了一张相,如今这张照片就收在《余光中集》第九卷。想必是此行印象深刻,但来去匆匆,兴犹未尽,2005年11月,余光中借北上之机再次到津,偕夫人同游,曾永辰全程接待,义务导游,陪同诗人夫妇游览了五大道、庆王府、天津博物馆、梁启超故居。那是余光中第二次来天津,也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余光中集》的顺利出版,“四老”功不可没。其中“百花”原副总编辑董延梅大姐用五个多月的时间,审阅诗集7部,散文集5部,通读360首诗歌,108篇散文。16k的条格纸,密密麻麻写满30页的审稿意见,当得起“精准”二字:既赞叹作者的爱国情怀与诗文功力,又指出他的自负与偏颇,而前者正是作品取得成功且受到国人喜爱的原因,为此,她提出编辑这套文集的总原则:“学术、艺术上观点可以存异,政治观点上必须从严把握”;50年代毕业于北京大学,熟悉两门外语,曾有自己的译著,却不幸在大西北发放了22年的文秉勋大兄,为了按照大陆的习惯译法,统一全书的外文人名地名,审稿意见写了16页,其中3页竟是一笔一画的楷书,甚至为了一个英文单词,打长途电话与作者理论。如今,15年过去了,其中二老已先于诗人作古,但是,他们那种中国传统知识分子敬慎的美德,至今想来,令我动容:这种美德,在他们似乎与生俱来,而如今,却要千呼万唤。
2004年春,《余光中集》出版,九本,诗三本,散文三本,文艺评论二本,新作一本,共计360万字。4月19日下午3点,“百花”在北京前门饭店召开《余光中集》出版的新闻发布会,余光中亲自出席,接受京津一带媒体记者的采访,会场气氛十分热烈。当天晚上,我在前门饭店第二次宴请余光中。他很兴奋,终于在生前看到了自己的纪念碑;我很轻松,终于在任内完成了一项大工程。我们频频举杯,诗人果然有些酒量。那天酒桌上的话,大都忘记了,唯独他的“余氏养生经”,让我一直牢记在心,不仅身体力行,还经常替他宣传。交谈中,我羡慕他好身体,他突然说:“你退休以后应该学一门外语。”我好笑,退休了,还学什么外语呀?见我不以为然,他加重语气说了五个字:“牙牙学语嘛!”我恍然大悟:小孩子学说话,学说话不就成了小孩子嘛,老而学话,犹如返老还童,老头子学说话,自然是学说外国话了,学外语能降低心理年龄,而降低心理年龄是长寿的秘诀。当我也成了老年人的时候,慢慢体会到,老而好学,便收桑榆东隅之效,似不必胶柱于外国语。遗憾的是,我已经再也不能和他继续这个话题了。
《余光中集》上市以后,购买者多为机关团体、大专院校或者企事业单位的图书馆,个人即使余光中的“粉丝”也不一定购买,因为此书定价350元,非一般读者所能承受。为了方便读者,曾永辰提议出一个精选本,诗歌散文评论各选一部分,篇幅不长,价格适中,促销又宜购,而且,最好由作者自选。他打电话相商,余先生同意了。半年之后,2005年5月,《情人的血特别红:余光中自选集》出版,收诗歌64首,散文28篇,评论文章9篇,篇幅和定价都只是《余光中集》的十分之一,很受读者欢迎。《情人的血特别红》是上世纪60年代初写的一首诗,诗人在自序里说明了书名的意义,这篇自序一千余字,手稿5页,照排插于书前,“余体”硬笔书法,中文繁体,别具一格。2005年夏,大连啤酒节期间,在星海广场举办名为“阅读·大连”的城市文化书展,组委会恳请“百花”邀请余光中。8月1日,曾永辰陪同余光中夫妇到达大连,签售“百花”的两部书:《余光中集》和《情人的血特别红:余光中自选集》。一部“余光中集”,序曲在高雄,尾声在大连,仓颉方块字铸就的桥梁,让黄帝的子孙跨过了“一湾浅浅的海峡”。
曾子有云:“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余光中和“百花”因文相识、相交、相稔,诗人记住了“百花”也了解了天津,去年9月,在他生命的烛火即将熄灭的时候,却再次点燃胸中的激情,为第三届中国·天津诗歌节赋诗,诗的最后写道:“我的诗全集,一共九本/半世纪前在《百花》齐放。”15年竟被记成了半个世纪。诗人老了,在他心中,“百花”之约,天津之行,仿佛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但对于我来说,15年前的那些交往,历历在目,所以,写下上面的文字,纪念这位“乡愁诗人”。突然想起,诗人生前对这个称谓颇多腹议,他说“这绰号给了我鲜明的面貌,也成了将我简化的限制”,的确,余诗题材多样主题多变,即事咏物、写景抒情,亲情、友情、爱情、乡情,凡所歌吟,必有佳作。而我,也许是因为在同样的年龄经历了丧母之痛,最难忘的是他那首《今生今世》,这真是一首天下儿女应该记住的挽歌,就让我用它和诗人告别吧:
今生今世/我最忘情的哭声有两次/一次,在我生命的开始/一次,在你生命的告终/第一次,我不会记得,是听你说的/第二次,你不会晓得,我说也没用/但两次哭声的中间啊/有无穷无尽的笑声/一遍一遍又一遍/回荡了整整三十年/你都晓得,我都记得。
一、六安余学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