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雅明:历史天使
历史天使
今天我们将最后一次讲述本雅明。
1921年,本雅明在柏林的一个小型画展上看到了当时超现实主义画家保罗·克利的画作《新天使》,两个月后本雅明在慕尼黑以1000马克的价格将它买了下来。本雅明爱收藏,但他大部分藏品是图书,却唯独对这幅画作情有独钟,即使在流亡巴黎的时候,仍随身带着这幅画作。1940年,巴黎沦陷,本雅明又一次踏上逃避战乱之路,临行前将这幅画作与他的手稿交给了同为法国自由文人的乔治·巴塔耶,从此踏上了他生命的不归路。
可以说,这幅画作陪伴了本雅明走完了生命的最后一个阶段,本雅明一定在这幅画作中看到了某种东西,与他当时所思考的一切相暗合。
本雅明是这样描述这幅画作的:
“保罗·克利的《新天使》画的是一个天使看上去正要由他入神注视的事物离去。他凝视着前方,他的嘴微张,他的翅膀张开了。人们就是这样描绘历史天使的。他的脸朝着过去。在我们认为是一连串事件的地方,他看到的是一场单一的灾难。这场灾难堆积着尸骸,将它们抛弃在他的面前。天使想停下来唤醒死者,把破碎的世界修补完整。可是从天堂吹来了一阵风暴,它猛烈地吹击着天使的翅膀,以至他再也无法把它们收拢。这风暴无可抗拒地把天使刮向他背对着的未来,而他面前的残垣断壁却越堆越高,直逼天际。这场风暴就是我们所称的进步。”
保罗·克利是否见过本雅明,两人是否对此有过交流,本雅明所描述的这幅天使所看到的,所感受到一切是否真的就是克利的新天使所要传达的。历史无声,我们已经无从考据。但克利的这幅《新天使》确也因本雅明对它的描述产生了远超过画作本身的意义。对于今天理论界而言,很多人都将保罗·克利的这个“新天使”称之为“历史天使”。
之所以获得这个名称,是因为这段描述出自于本雅明最后的一个研究纲要,一部被后人称之为《历史哲学论纲》的小文当中。这部论纲原初只是本雅明为了完成他庞大的拱廊街计划而做的一次资料的准备,但最终这部鸿篇巨著只能以碎片化的方式呈现在我们的眼前。但正如我们在前面已经讲过的那样,或者对于一个特别凸显个体的多样性现象的思想者而言,这种碎片化的形式本身就是他表达真理的最好方式。
拱廊街计划是本雅明后期一直在做的一项研究,这一研究将以巴黎为代表的欧洲城市中那些建筑、艺术与技术都作为一个个可自我救赎的意象,而本雅明在看似平淡的描述过程中,挖掘着这些意象背后所透露出的自我反转的可能性。尽管这项研究看起来如同思想的散文诗,但其背后却隐藏着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性以及本雅明对于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的独特践行方式。
本雅明迷上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肇始于1924年。那年的春季和夏季,在卡普里岛逗留期间,本雅明与当时另一位西方马克思主义者恩斯特·布洛赫相遇,并深受其影响,第二年,卢卡奇的《历史与阶级意识》一度成为他研究的对象。当然此时伴随着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结束,席卷全欧洲的工人共和国运动让这个很少介入政治运动的年轻人也开始为共产主义运动而痴迷了。
这是一种历史的常态。身处重大历史世界当中的人们会怀有着一种新时代即将来临的莫名喜悦来看待当下这个世界。于是,目前可能存在的一切被当时的马克思主义者所批判的“物化”与“异化”的种种现象最终都成为了通向这个伟大历史时刻必要的环节。本雅明是理解马克思的。因为当他开始运用马克思的拜物教理论来分析那在巴黎拱廊街的橱窗中被“施魅”的商品之时,当他开始谈论那些游荡在拱廊街中游手好闲者的时候,他就已经在以马克思批判异化和扬弃异化的方式来思考这些现象。
而在只有18条的《历史哲学论纲》当中,本雅明第一次不再仅仅讨论现象本身,它要面对当时流行的一些教条化的历史唯物主义理论,从而凸显他所理解的马克思唯物史观的真正意义所在。
1940年代的社会现实中充斥着这样一种对历史唯物主义的讨论方式。似乎马克思所建构的是一个包含进步主义的历史目的论。历史如同仅仅注重编年史的历史主义,它的任务是将不同的历史事件罗列出来,并为这些时间找到一条注定的发展线索。
本雅明用一个驼背侏儒所操控的机械装置来讽刺这一现象。它与人对弈,如同历史必然性与人的能动性之间的较量,只有在神学的意义上,这一侏儒的胜算才是确定的。
而历史天使,则是一位懂得凝视废墟的天使,同样试图以救赎的方式来拯救已成废墟的这个世界,但却似乎总是难以抵挡那被称之为进步主义的狂风,将她吹向她所背对着的未来。对我而言,历史天使背对着的未来,意味着未来的未知与敞开,而那直逼天际的废墟则让人想起本雅明对于悲苦剧的热衷,因为废墟常常出现在德国的悲苦剧当中,并同时是可以在自身当中实现自我救赎的意象。因此当废墟直逼天际的时候,也就在昭示着一种弥撒亚降临的可能性。
对于本雅明而言,历史唯物主义并不是关于历史的连续体的思考和研究,相反,它所关切的恰恰是“当下”,它表现为一种对一个特定时刻的关注和强化,那些富有历史性的时刻总是从平庸的历史叙事当中跳脱出来,它是平静日子中的一种断裂,突然的、毫无征兆的显现在我们前面。它们如同本雅明终身热爱的那些日常现象一样,成为了本雅明构筑历史的星丛式真理的诸多要素。这种类似断裂式的历史观是荒唐的吗?其实完全不是,想想我们的历史研究者们,他们所关注的难道不是一个个特定时刻的历史事件吗?
在《历史哲学论纲》当中,本雅明讲述这样一个有趣的故事:在巴黎革命中,“在革命的第一个夜晚,巴黎好几个地方的钟楼同时遭到射击。一位目击者或许由此得到灵感。他写道:
谁又能相信!钟楼下的新领袖
朝指针开火,让此刻停留
仿佛时间本身令他们恼怒 ”
被击中的指针,就此停驻在革命爆发的那一瞬间,对本雅明而言,正是在这一瞬间当中,唯物史观所具有的救赎力量得到了最为彻底的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