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知恩不知痛
母亲离开人世已经十年多了,我常常梦见她。最近连续两个晚上都看到她,一次梦见自己到处找儿子,正着急的时候,看见母亲牵着刚会走路小外孙笑着向我走来,告诉我她在哪里看见他,他在那里干什么。那神情有一种是自己遇见、并把带回来的小得意。另一次梦见父亲和母亲在老家的房子里说着什么事情。梦中的母亲总是健康的、总是愉悦与平和的,我在梦中看到她的时候,心里也是平和愉悦的。
我也常常在大白天清醒地想起母亲,这时候心里常常暗自愧疚。
前些时候,我感到很劳累,爱人说我是年过半百的人了,当然没有过去的精力。我于是想起,母亲在我这个岁数的时候我刚上高中,去十几里外的、在县城的新学校报名的那一天,母亲挑着我的行李送我上学。她肩上一端是一只木箱子,里面有我的书、一袋子米、一玻璃瓶子腌菜、和一些换洗的衣服,另一端是我的蚊帐和被子。我空着手跟着她,还赶不上她的步伐。走近路去学校要过一条宽几十米的河,河水不是太深,但水流很急。我下水没有走上两米,就站在水中间叫头晕,不敢移步。母亲让我双手扯着捆棉被的绳子,闭着眼睛跟着她走过了那道河。十几里的路途是母亲帮我负重,在急流中我还要扯着她肩上的行李加重她的负担,这经历我从来没有忘记,想起来还历历在目。我当时就能够感受到相送中母亲的恩情,却到现在才能够体会到母亲的劳苦,过去总是以为那是她能够承担的负累,以为已经年过半百的母亲无所不能,还心安理得地什么都依靠她。
母亲和我住在一起的时候,有时候会半夜痛风痛得呻吟,那时候我睡眠不好,被她叫醒了,忍不住埋怨她,说:你不能忍一忍吗?又不是说这样叫就不痛了,吵得我都睡不了觉,明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她说:好痛呀,痛得象鸡啄一样。到白天,她又深深地睡着了。我不免在心里恼伙,怪她白天睡够了,晚上就吵别人。等到母亲逝世几年后,突然有一天我脚背上也痛风,感觉就如母亲说的象鸡啄一样,一阵一阵的痛,血管里如穿刺一般。这时候我就想起母亲,这实在是一种难以忍受的苦痛,她当年的呻吟其实很克制。而且,这种痛常常到晚上睡觉的时候就发作,一阵紧似一阵,直痛得人精疲力竭,在白天的时候就不痛了。当我的身体感受到母亲当年的痛楚的时候,我才理解母亲的不容易,才感觉自己当年对母亲抱怨是那么不近人情。
母亲七十来岁的时候,因为牙痛去医院拔了一颗牙,那时候拔牙的技术很粗糙,主要凭人力,锤子、凿子都上,阵势实在吓人。母亲很是慌恐、不愿意配合。我则生怕母亲的态度让医生为难而得不到好的治疗,便积极配合医生、甚至比医生而凶狠地逼着母亲拔了牙。好象也就是在拔了牙的当晚,给她蒸了一份鸡蛋羹算病号饭,次日就没有再在意她的情况。母亲逝世后,我在若干年间拔了四颗智齿,经历过母亲经受的拔牙技术,也经历过后来温和得多的拔牙技术。每一次牙痛,我就会想:当年母亲是不是也这样痛?我有两次痛得半夜去看急诊,而我们带她去看牙时她已经痛了多久呢?拔完牙后口腔里那么大一个血窟窿,她不自在了多少天才好的呢?我那时候没有好好关心一下她,都在忙些什么呢?
人说养儿方知父母恩,奈何没有亲身经历却不知道父母痛。当母亲经历的痛楚一件件发生在我的身上的时候,我觉得这是一种迟来的警醒,让我检讨自己当年对母亲的无情与怠慢。我梦中的母亲从来没有因为我的无情与怠慢而给我指责、给我教训,她总是健康而又平和愉悦地出现在我的梦里,我觉得这是母亲对我的宽恕。每当想起母亲,我感到自己的人生中一切的痛楚、无论是来自身体还是来自精神方面的痛楚,都是该当的。因为我再怎么痛,又如何能及自己当年给母亲造成的痛。母亲却宽恕了我不和我计较,所以,我也没有什么理由和命运计较。母亲生前给了我一好的身体、给了我奠定幸福人生基础的好的教育,死后又给我一颗平和与宽容的心。
感谢您,母亲!我想念您,情愿痛着您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