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特辑 | 刘仁杰:“捉”年猪

“捉”年猪

刘仁杰
鸡是盐罐,猪是钱罐。可见一头猪,对庄户人家的重要性。所以,孩子们放学后草草做完作业,就要拎着镰刀提着菜篓子满野地挖猪菜。像蒿子、猪儿齿、蒲公英、野枸杞苗等等长得正旺盛,田间地头到处都是,用镰刀一剜就是一大坨,肥嘟嘟的猪们爱吃得很。

  大人们在生产队上完工回来,也是五更半夜在池塘河堰捞猪草,水里的猪草繁殖得快,夏秋二季是猪们主要的吃食。还有山上的猪草管、白花菜、珍珠菜……早春开始发芽一直吃到秋天,特别是猪草管可以晒干碾碎吃,一个冬天都不是问题。猪一直吃着这样的纯绿色“食品”,自由自在。吃饱了院里院外到处瞎溜达,有时候还会跑到门前的稻田、麦田、菜园地晃悠一圈,偷偷打牙祭,悠哉乐哉。可一到年底,猪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年底的时候,有猪的人家早早到大队部申请捉年猪,开税票。照例预接干部喝酒,再去接屠夫,确定具体的捉猪日子。庄户人家不是确实为难,不会年中途杀猪,通常捱到年底,因此称“捉”年猪。“捉”完年猪,等到开春,再捉当年猪仔回家喂养。为了尽量多长些猪肉,平常实在不舍得,有的甚至喂跨年猪,长至几百斤时才舍得杀。这头猪的收入,可以支应一家人过年的开销。

  那一天,帮忙的人早早来家里抽烟喝茶。屠夫的家伙什已接到了门前的空场上:一个泡猪用的大木盆,一张厚实的案桌,旁边的篾筐里放着刀钗锟钩,一架木梯子靠在案桌边的屋墙上。有几只狗已经迫不及待地围着案桌乱转,舌头滴溜老长,流着哈喇子。屋里,灶台上两口大锅里煮着开水,咕噜咕噜翻腾着气泡,灶堂里的大火依然正旺。

  屠夫到了,没到屋就粗声粗气地问:“冇喂食舍”?主人连忙回答:“冇,昨晚上就冇喂,饿得嗷嗷的抱住栏门框啃”——捉猪前喂食容易弄破肠子,脏兮兮的没法打理。屠夫最怕的是,主家心善,捉猪前偷偷喂些好吃的。

  屠夫瞥一眼主人递过来的纸烟,感觉还不错,接过来丢进嘴里,点燃,连吸了二大口,一支烟去了大半。接着一仰脖子,将递过来的茶水灌进嘴里,呼噜呼噜转几圈,“噗——”喷到地上,地上马上砸出一个土窝窝,悠悠地冒着热气。“帮忙的人呢?”屠夫大声喊道。“在哩”。帮忙的叔伯、兄弟们不敢怠慢,边答应着边一窝蜂似地跟在屠夫的身后往猪圈跑。

屠夫手上不知什么时候拿了一把镣钩,待猪张嘴撕咬时,一下子钩住了猪的嘴巴。“逮尾巴”,“提耳朵”。屠夫一边使劲拉住手里的镣钩,一边大声地指挥着手忙脚乱的人们。在屠夫的提示下,帮忙的人立即挽住猪尾巴上提,猪后腿旋即悬离地面,像是突然失去驱动轮的车子,剩下两只前腿无论在地上怎么扒拉,也使不上劲了;这时,另一个帮忙的人也趁机抓住了猪耳朵,连拖带拽的。一阵忙乱之后,拼命挣扎的年猪还是被人摁在了案桌上。无论年猪怎样哀嚎,那把尖刀还是毫不留情地插进了它的血仓。只听噗嗤一声,一股血柱喷射而出,落进放有食盐的瓦盆子里。心软的女人别过脸去抹眼泪,嘴里还念念有词:“猪啊,莫怪,你(生)来就是人的一碗菜!”放血很顺利,大家都松了口气。主人满心欢喜,开始全场散烟,感谢师傅费心了。村里看热闹的人接过烟,自然会说些吉祥的话语:“恭喜,恭喜啊,年年都捉发财(年)猪”!

  捉年猪在当地是有禁忌的,腊时腊月不能瞎说,叫杀猪不好,只能称捉猪。捉猪时最好一刀毙命,否则视为不吉,一家人这一年就会过得提心吊胆的,总怕发生意外。特别是婚嫁捉喜事猪,不是老师傅是不敢轻易下刀的。所以捉猪也是个地道的技术活,放血、吹气、褪毛、开边直到最后分(割)肉,每一步都不能马虎,前一个步骤是保证后一步顺利进行的关键。

  屠夫吸完一只烟,猪血也放得差不多了,女人收进去煮血豆腐。屠夫开始给猪开(气)路:首先在猪的后小腿上,割开一个人嘴大小的斜豁口。然后拿起米多长的圆钢棍,从豁口插进去,顺着小腿大腿沿着皮脂之间一路贯通,从上到下到头部到四肢,特别是皱褶多的部位更要捅到,以保障充气时能完全通达,以利于接下来的褪猪毛环节。

  开完气路后,屠夫气沉丹田,猛吸几口气,一口衔在豁口上使劲往里吹。一口气吹完捏紧豁口换口气又吹,吹完捏紧再换,如此往复。屠夫的强大而富足的气流如决堤的洪流,在猪身上一浪赶着一浪的冲撞……帮忙的人拿着杵衣锤追着猪身上浪头“膨、膨——”敲打,促进气浪运行有力、通畅。待皱褶部位全部崩平,屠夫才拿起麻绳将吹气口扎牢,完成了充气。屠夫吹过气的腿子叫吹蹄,据说很有营养,女人坐月子时吃它催奶效果好。后来改用气筒或气趸充气,就再没有吹蹄之说了。

  褪猪毛关键是控制好水的温度,水量充足,尽可能多地把猪身浸泡进去,水热到什么程度合适,通常用手试探,如果连续入水三次手感发烫,感觉受不了就可以了,俗称“三超水”。太凉猪毛下不来,太烫会带下皮层。屠夫一边呼喊着帮忙的人:“倒(开)水,倒水——”一边用手试探着水温,差不多时,拔了一撮猪鬃,嗯,合适。开始快速将猪鬃毛薅下来,放进自己专门的筐子里,拿起半边瓦片似的刨毛刀,在猪身上迅速刨刮,直至将猪毛剔除干净。一会儿过后,刚刚还是一头花的、白的、黑的猪就变得通身洁白,丰腴圆润,光彩夺目。

  屠夫将收拾干净的猪卸下猪首,猪身纵向破成两半边。然后用铁钓子倒挂在木梯子上漓瘀血,清除淋巴。这时候孩子们眼巴巴的盯着屠夫,猪尿泡要出来了,吹饱气就是好玩的皮球。主人没有特殊交代的话,就由屠夫做主。得到尿泡的孩子,立马就成了孩子之王,一窝疯地跟在屁股后头,直到玩破为止。

  做完这些后就分肉:买肉的开始围拢来,指点需要的位置及重量。再根据主人的要求,砍出一刀刀好看的年节肉。剩下的一股脑儿扔到木盆里或箩筐里。屠夫的事就算做完了,接下来就是等着主家招呼,吃肉喝酒。

  这时候,早等在一旁的下户人家忙上前递烟,说客气话,帮着屠夫收拾家伙什,先行往自家门前搬运。屠夫不放心,叮嘱道:“过细点儿,莫把刀口碰缺了”。屠夫除手里提着的那把尖刀,还有长短几把及砍刀、剔骨刀,一天下来,光磨刀的功夫就不得了,因此格外留神。屠夫又问:“你家猪大,少说三百斤往外走,找好下(买)家冇?”“有几家说了。今年计划替老人添身新衣裳过年,想多卖些;前两天老人嘴馋了,借过人家几块肉,得还”。“嗯,行得,老人活一年是一年。且看,不行的话,我叫邻村的人过来帮你销一些”。“那感情好哩!”“多烧些水”“哦——”。

目送来人远去的背影,屠夫振奋起精神,从荷包里掏出一支烟咬进嘴里,慢悠悠地吸起来。年跟儿近了,屠夫和他的家伙什催赶着新年的脚步,一天快似一天,农家菜碗里开始有了零星的肉沫,换到钱的人们开始着手采办年货。在屠夫家伙什的铿锵声中,一户又一户人家,迎来了一年中最好的心情。

  今天,我们再也看不见农家门口的猪仔,看不见屠夫和他的家伙什,看不见那浓浓年味的“捉”年猪场景了。我能够做到的,就是从岁月的长河里,打捞起这段美好的记忆,回味,再回味……

作者简介:刘仁杰,孝感人,四川省散文学会会员。偶有散文、诗歌、通讯、小小说作品在报刊、杂志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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