跌入春光不思归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
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这个时节,倚在春的门柱上,读张志和的这首《渔歌子》,一下子就想到他曾在烟波浩淼里种下的风骨,便不觉得在春色里游荡一个下午是种虚度。
桃花一树,春水汩汩,静静坐在花树下听娇莺婉转,看落英缤纷,于今人的确是件十分奢侈的事。在这盛大的春里,没有一些作为,总觉得辜负了什么,想必,张志和和颜真卿那些文人雅士们,也有过这样的想法,所以有了那场春日里的盛会,以及这首流传至今的词作。
那日,他们一行五人,约好在桃花汛期时填词作画,赏乐饮酒。有人提议每人填五首《渔歌子》,稍顷,皆成,当吟诵到张志和这首时,众人再三赞叹,彼时,笙箫已起,丝竹袅袅,乐妓吟唱:桃花嫁与东风处,乍似人间添宿愁。颜真卿等人说,美则美矣,只这春日正好,此唱却颓糜了些,不如唱子同这首,众人都说妙。颜真卿仍然不尽兴,又知张志和擅山水,说,子同,不如就此词境,此韵律,此等春光,作画一幅可否?张志和欣然提毫,酒一壶,笔一管,随着节拍,青山绿水桃花细雨便在老墨下一一醒来。
那该是怎样的一种场面啊!再如何费尽心思的添置笔墨,也觉得隔着几个尘世,不能到达。
这场聚会 集音乐、诗词、书画于一体,不似寻常的曲水流觞,众人的词作也只有张志和的这一组流传了下来,遗憾的是那幅画作,已然于飘渺的人世轮回中,不知所踪。
后来又有过几次聚会,最传奇的一次,大家在饮酒作词,酣畅淋漓之后,张志和飘然若仙,聚会结束后,众人在江边为他送行,目睹一叶小舟消失在山水空濛处,自此再没有他的消息,有人说他驾与云鹤飞升仙界,一叶扁舟,十年江湖,舟来有清客,舟去无风雨,也许,他真的是得道了,从此斜风细雨不须归了。
许多文人的归隐,大多是仕途的不如意后自求的一种出路,再或是暂隐竹林,也不过是为日后的出仕做铺垫,张志和明显都不是这两者。张志和喜道,传说卧雪不寒,入水不濡,熟读《易经》,自称玄真子,也就不奇怪《渔歌子》里透露出的隐隐归意和遁隐于江湖的初衷。
从颜真卿写给他的墓志铭能寻些蛛丝马迹,原名张龟龄,后改名张志和,字子同,极具才情,先扬再贬又扬,最后不再复仕。真真的生了退隐之心。
突然觉得《渔歌子》这一曲调词牌像是为张志和而生。青箬笠,绿蓑衣,俨然就是江湖垂钓的渔父,而这“渔父”一边实指自己,一边又暗合了多年以后,《渔歌子》被收入《花间集》后更名为《渔父》,几经辗转,到了宋时又被重新改回《渔歌子》。细忖,他是有着一颗率性的心,身心两自由,并且又是一个浪漫而温情的人,他把太子赐他的一奴一婢取名为“渔童”和“樵青”,人问其故,他说:“渔童使棒钓收纶,芦中鼓枻;樵青使苏兰薪桂,竹里煎茶。”“渔父莞尔笑,鼓枻而去。”可见,他是喜爱着《楚辞》里的渔父的。”他与渔父皆是尽饮沧浪之水的清倔人物,即无入世过程中的不得已,也没有因不得已而出世,而时下艳羡”闲看花开花落,漫随云卷云舒“的安闲与孤标,不过是一种向往罢了。
大才子苏东坡,他在“竹杖芒鞋轻胜马”里,一面扑打着尘埃,一面挤出内心的一亩方田用来省视自己,他极爱着张志和的这首《渔歌子》,却苦于未吟出另自己满意的词作,他在张志和原作的基础上增句后改为《浣溪纱》,黄庭坚也如此作过一首《浣溪纱》和《鹧鸪天》。
捧着一本诗词,从唐到宋,从宋到今,有一句没一句地念,不过是想在过往的无边春色和人事里,找到自己。此刻,桃花灼灼,微风细细,整个神思都跌进春光的迷途里,不思归。虽然钓台孤寂,扁舟飘逝,《渔歌子》欲随张志和隐去名讳,好在有《渔家傲》在千江之水的深处向我们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