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诗意地名
桃
叶
渡
如果没有才子与佳人的相遇,谁会在千年后漫步于秦淮水畔,去寻找一个失落的渡口?如果没有那个动人的名字和那首缠绵的歌,谁会在千年后踯躅于鹅黄柳绿的三月,去追忆那片鲜艳的桃叶?
1600年前遗失在这里的美丽,1600年后仍然能找到。古音中的桃叶,迢迢于枝头,纷飞于歌中,三两片,落在树根旁边,默然不语。
那是一个崇尚诗酒与风流的年代,那时候,秦淮河与青溪交汇处的渡口水流深而湍急,来往的船只常常被骤起的浪头打翻。就在这个渡口,有一个美丽的贫家女子,执着地往返于秦淮两岸,只为与她的情郎相会;就在这个渡口,有一个儒雅俊逸的男人,对着水上的轻舟,翘首唱着一首《桃叶歌》:
桃叶复桃叶,渡江不待橹。风波了无常,没命江南渡。
桃叶复桃叶,桃树连桃根。相怜两乐事,独使我殷勤。
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
......
这个男人就是六朝名士王献之,而那个美丽的女子,名叫桃叶。他为她的行程而牵挂、担忧,她为他的守候而感动、欣喜,秦淮水畔的一首恋曲,托起了一段令人动容的风流佳话,更诞生了一个叫做桃叶渡的渡口。雾失楼台,月迷津渡,秦淮水岸,谱写出了一曲人间鹊桥的佳话,从此世间再没有另一座渡口如这里让无数后人情迷与神往。
王献之,书圣王羲之的第七子,与其父并称为书坛“二王”,是东晋时期的著名雅士。南京秦淮河沿岸是魏晋名门望族的聚居地,王氏府邸就坐落在秦淮南岸的乌衣巷内。据说有一次王献之用五十两银子买了一方桃花砚,来到桃花潭前洗砚时,不觉诗兴大发,脱口吟诵:“细柳夹岸生,桃花渡口红。”旁边的一个姑娘笑着说:“官人买的是我家的砚,砚背有诗:'砚池满盛落花香,墨透纤毫染汉章’。”从此,二人相恋。
桃叶的身世已无处可寻,只有一个与砚台有关的传说,朦胧地告诉人们她仿佛是卖砚人家的女子。东晋,这是一个非常讲究门阀观念的时代,可以想见,世出名门的王献之为一个寻常百姓家的女子动情地吟唱,情之真切,意之缠绵,该是何等惊世骇俗之举。
桃叶,多么纯净秀美的名字。与桃花相比,她鲜艳多情,却不妖娆妩媚,多了几许端庄和清涩。何尝不是呢——“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太过浓艳的色彩里,总会有凄凉的东西藏在深处,招架不住的浓艳,转瞬即逝,人如是,爱情尤甚。桃叶则不然,她不与群花争艳,她知道,江南的金陵从不缺少盎然的春色,可满树的繁花的背后,流连着的终究是往昔青翠欲滴的日子。桃叶,何其质朴,又何其聪慧呢?
一滴蘸了胭脂色的水,在泛黄的宣纸上晕开,真正打动人心的情愫总能在红尘的血脉里生生不息地流淌。王献之不曾料想,他为爱人唱出的歌会让无数人艳羡、赞赏,成为“吴声 流韵”的佳作,直到南朝陈代,《桃叶歌》仍然为江南百姓所传唱。
桃叶渡因王献之的歌而名声大噪,“桃叶临渡”也成了千古风流佳话。“桃叶映桃花,无风自婀娜”,浪漫的故事和风景让一代又一代文人墨客为之倾倒。
时光随着秦淮河的水悄然流淌,700年后的南宋,一个流浪的诗人,在桃叶渡伫足。
他叫姜夔。
那一天,他静静地徘徊在秦淮古渡口旁,看春风将片片桃叶吹起,飘浮在清澈的涟漪上。往昔的情,今宵的景,让这个仕途与爱情皆不如意的诗人黯然神伤。20岁上下便漂流于江湖,而今茕茕孑立,也曾有过美丽的身影相伴,但飘飘的衣袂终究未能挽住自己的脚步。相思离恨,几多酸楚,看桃叶翩跹,更怜身如浮萍。
“绿丝低拂鸳鸯浦,想桃叶当时唤渡。又将愁眼与春花,待去,倚兰桡更少驻。金陵路,莺吟燕舞,算湖水知人最苦。满汀芳草不成归,日暮,更移舟向甚处?”一曲《杏花天影》,悄然在前世的风景中记录着今生的眷恋,流浪的灵魂忽而停驻了,明媚芳菲的桃叶古渡,在诗的浸染下萦绕着无限凄迷与怅惘。
总有一些相遇会在某个瞬间成为别离。清朝顺治年间,一个叫做金云甫的人捐资在渡口附近建了一座桥,太守李正茂为这座桥取名为“利涉桥”。从此,有桥无渡,秦淮河上再也看不到摇曳的渡船,再也闻不见魏晋桃叶的芬芳了。
三月的桃叶孕育了千古的风流,这个浪漫的渡口永远在泛黄的书页间鲜艳地活着。
久居秦淮河畔的吴敬梓也曾为桃叶渡的传说而动容,在一首五律诗中,他忘情地写道:“花霏白板桥,昔人送归妾。水照倾城面,柳舒含笑靥。邀笛久沉埋,麾扇空浩劫。世间重美人,古渡存桃叶。”何止吴敬梓,李商隐、曾极、王士祯、郑板桥、曹雪芹……不论是居于金陵,还是途经石城,文人们总不忘来此凭吊和抒怀。
毕竟,美好的爱情,是绽放在人性深处的永不凋谢的花瓣。
盈盈秦淮水,脉脉桃叶渡。香尘缭绕的渡口,静静地与红尘相伴,当岁月远离,它依旧倚靠在苔藓阑珊的水岸;可是,它又离红尘那么远,当你走近时,它已消失在了如流的人群中。时光从石阶旁的涟漪上不紧不慢地流去,今宵的人们走过桃红柳绿的水畔,是否还能凭着气息寻找到昨日的足迹,是否还能在烟水迷离的梦境中重回晋时的渡口?
风景漫漶处,仿佛看到——那个桃花盛放的季节,一身青衫的王献之在淙淙的春水中洗砚,潋滟的波光中,与一个清丽的女子不期而遇……
古老的桃叶渡旁,还有谁在那里等待?微风翩跹而过,湿透的是谁的眼睑,打落的又是谁的花枝呢?
乌
衣
巷
秦淮河畔,有一条叫做乌衣巷的古道,乌衣巷不远处还有一座名叫朱雀桥的石拱桥,这正是“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前夕阳斜”的诗句中说到的古地名。这条曾让刘禹锡咏叹的金陵古街巷,如今是秦淮河畔的繁华之地。百姓们靠在巷子口议论着每一天的柴米油盐,唠叨着日复一日的寻常家事,人们唯有从路边立着的石碑上才知道1600年前的这里曾是东晋显赫一时的王谢府邸。历经变迁后,一切已物是人非,一抹斜阳撒在青灰色的瓦檐上,抖落满地璀璨,一如幽然脱俗的晋时花木。
秦淮水畔,总能品读到当年的魏晋遗风。
魏晋人的骨子里时常透露着一股真性情,他们超然物外的处世态度是最接近于中国传统文化中“士”的性格的。想象中,潇洒的魏晋人常常在幽幽林泉下把酒吟歌,那些散淡的日子如同琴弦,拨动的都是轻音,一点一点隐于风里。建安七子如此,竹林七贤如此,“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陶渊明亦如此。当《广陵散》烟消云散,成为一个渺远的梦境后,一个时代也渐去渐远了。但是,锦绣灿烂的文章和超凡脱俗的精神却在历史的册页里深深地镌刻下来了。
短暂的西晋王朝在永嘉之乱后走向了衰亡,司马睿五马渡江,在南京重新建立了东晋王朝,魏晋士人的性情从此出现了转折。北有前秦铁蹄,西有胡人战马,大一统的中原王朝只剩下了半壁江山,唯有赖着长江天堑守护着锦绣江南的温柔梦乡了。往日里不问世事的士人逐渐从幽篁深处走出,徘徊在凡尘琐事与琴瑟诗酒之间,灵魂仍然悬浮在市井瓦栏之上,但肉体已不得不蹒跚在地面,为人间多舛的命途而忧思和牵挂了。
这一段故事就从东晋时期南京的乌衣巷说起,故事的主人公是王导和谢安,刘禹锡诗中说到的“王谢堂前燕”正是抒发的对两位独领风骚的士人的感慨。
在司马睿渡江称帝建立东晋的过程中,王导是最重要的辅佐大臣,他官居宰相,手握军事重权,历经了元帝、明帝、成帝三朝政事,为东晋政权的稳固起到了强有力的奠基作用。匆匆南下的晋元帝根基较为薄弱,处处依赖于王导,将王导比作自己的“萧何”,当时民间就有“王与马,共天下”的说法。
王导虽然身居高位,却不贪功不专权不僭位,颇有汉初张良的隐士之风。他性情谦和宽厚,有恻隐仁爱之心,善于调解各方面的矛盾。面对南北士族的冲突时,他积极斡旋其中,终于将江南望族纳入了东晋政权之内。王导所追求的是一种相对的稳定,他将政治重点放在安抚内部矛盾上,对于北伐中原并不关注,在后世儒家学者看来,这是典型的“偏安一隅”,但是王导的做法却给历经了“八王之乱”的国家带来了安宁。毕竟,生命里总有一种沉浸于散淡中的渴望,放逐凡尘也许才是魏晋士人真正的理想。
说王导是政治家,毋宁说他是风雅名士。王导本质上是魏晋士人的遗族,他的理想更多的是在个人修养方面,他更希望过一种超然脱俗的艺术化的生活。王导是王羲之的叔父,擅长行草,《书断》称他的书法“风棱载蓄,高致有余,类贾勇之武士,等相惊之戏鱼”。人们常说,字如其人,身为大将军的王导本就是一个兼有勇武与风雅的高尚之士。
王导的志趣也影响着家族的后人,王氏家族门庭显赫,人才辈出。当时,太傅郗鉴希望从王家选一个年轻人做自己的女婿,王导满口答应,于是领着太傅来到家中。太傅一进门,就看到竹席坦胸露腹躺着一个年轻男子,顿时满心欢喜———做人就该这般坦荡,不遮不掩,心底无私。亲事当即拍板定了下来。这个坦胸露腹的年轻人,就是王羲之。
王羲之,以及他的胞弟王珣、儿子王献之都是东晋的大书法家。就在乌衣巷,三王分别写就了《快雪时晴帖》、《伯远帖》和《鸭头丸帖》,清朝的乾隆皇帝经常在养心殿暖阁阅读这三部法帖,称它们为“三件稀世珍宝”,于是为暖阁起名为“三稀堂”,这三部法帖也就合称为《三稀堂法帖》而流传于世了。
乌衣巷的另一位主人公谢安,更是为后代文人所仰慕,唐朝诗人李白将其视为心中的偶像,把酒挥毫曰:“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尽胡沙。”
谢安出生于江南,四岁时就聪颖多智,少年时已有很大的名声,连王导都对他有所耳闻。江南士族对谢安寄予了很大希望,当时人们常说:“安石(谢安字)不肯出,将如苍生何?”然而青年谢安对仕途毫无兴趣,尽管多次接到举荐信,他仍然每天与王羲之、许询、孙绰等名士畅谈玄理,游赏山水。直到胞弟谢万在军事上的指挥失误导致被革职,谢安才为了家族的兴旺,才从山水之间走到了庙堂之内。
“青砖小瓦马头墙,回廊挂戟隔花窗”,这是古人对乌衣巷内谢家府邸的描述,朴实而不失雅趣。静处院内竹枝下,做遁于红尘的隐士,白云为伴,山水为邻,不求功贵,飘然忘尘,这便是谢安独特的人格魅力。清风明月间,他汲取的是山水的灵气,红尘人烟里,他滋润的是超然的人生。
想当年淝水之战,前秦王苻坚统兵百万,挥师南下,以“投鞭断流”的气概直逼长江两岸,眼见东晋王朝危在旦夕,天下苍生皆望谢安。乌衣巷内,一壶清茗,一盘残棋,魏晋士子的风流儒雅一举击溃了前秦大军;八公山下,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一代枭雄苻坚惊惶之中大败而归,给后世留下了千古笑谈。
王导与谢安的人生,是文人心目中最理想的典范,能成就一番功业,亦能不失自己的真性情,能在艰险中匡扶国家,亦能不行卑躬屈膝之事。“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如今在南京人的生活中,似乎还能寻觅到一千六百年前王谢的遗风,那种去留无意,宠辱不惊的大度之气依然随着秦淮河的流水荡漾到今朝。
在漫长的历史记忆里,王谢,几乎成了一个时代的代名词。在东晋金陵特殊的风景中,他们把酒临风站在秦淮水畔,站成了一组永不褪色的雕塑。
朱雀桥边,花开花谢,乌衣巷内,燕去燕来。
大抵南朝多旷达,可怜东晋最风流。风流飘逸的魏晋遗风留给后人的,是一种坚守自我的操守,面对外界的纷争和个人的沉浮,保持着置之度外的态度。
我相信,刘禹锡读懂了南京的乌衣巷,他在贞观元年的政治革新中遭到贬谪,失意之中漫游秦淮,以一首千古名篇诠释了王谢遗风的真谛。
风华与衰老紧挨着,乌衣巷、朱雀桥,这些古老的街道显得有些陈旧了,曾经显赫一时的楼阁瓦檐隐约在回廊的拐角,暗藏在鸟巢一样的阁楼里,只让流水折射的阳光照亮自己并不十分黯淡的容颜。
显赫也好,黯然也罢,夕阳斜照下的野草花依旧淡然安详地享受着属于它们的时光。
云
锦
路
一座用五彩祥云织就的江南古城,一段如锦绣般灿烂的辉煌历史,缤纷的云翳飘渺着天宫衣袂飘飘的华美,沧桑的手指诉说着人间别具匠心的传奇。南京云锦,云如锦,锦如云,织就了一朵瑰丽的千古奇葩。
清雍正六年(1683年),一纸锦织的诏书从北京紫禁城发出,沿着大运河千里迢迢来到南京江宁织造府上。江宁织造曹颙匍匐在地上,战战兢兢地听宦官念道:“曹颙行为不端,织造款项亏空甚多……”曹颙知道,整个曹氏家族的命运将从此迈向一个深渊。他摘下顶戴花翎,回头望了一眼雕栏画栋的织造府,那些华丽缤纷的祥云多像府库中的云锦啊,曹家的命运因为云锦走向了富贵的巅峰,却也如这锦织的缎子一样,不可避免地黯淡和破败了。
曹府随即被查抄,曹家迁居北京。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成了一个五岁男童心上永难磨灭的烙印,这个年幼的男童,名叫曹雪芹。
一部《红楼梦》,到处可见云锦的影子——“镂金百蝶穿花大红云缎窄肩袄”“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水红妆缎狐嵌褶子”“大红金线蟒引枕”“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锁子锦引枕”“金线闪大坐褥”……这些云锦织就的华丽衣物都是曹家曾经锦衣玉食的生活和显赫家世的写照。
《红楼梦》里有一段晴雯为宝玉补裘的故事。贾母送给宝玉一件珍贵的孔雀羽披衣,宝玉刚穿上不久就被手炉中迸出的碳火烧了一个洞。宝玉非常心疼,到处寻觅能工巧匠织补,然而这披衣不是寻常之物,是用孔雀羽毛上的翠绒捻成线织成,街市上的“织补匠,能干裁缝、绣匠并做女工的,问了都不认得这是什么,都不敢揽”。心灵手巧的晴雯得知,拿来了家中的孔雀金线,细心地将披衣补好,一段情缘也就这样密密地织在云锦里了。
其实,孔雀羽衣并非曹雪芹的虚构,这是南京云锦的一种极其考究的工艺。云锦从元朝开始就被用于皇家服饰,用料非常精细,丝毫不惜工本。金线、银线、铜线、绢丝等都是织造云锦的常见材料,而妆金、妆彩、妆孔雀羽则是皇家云锦绣品所用的“三妆”技法,即在薄如蝉翼的纱上用金线、五彩丝和孔雀羽线织出云纹或龙形,让绣品上的图案看上去更加富丽堂皇,并呈现出浮雕镶嵌式的立体效果。
绚丽的云锦是这个古老的东方帝国最雍容华贵的点缀,那些精益求精的技法、纷繁复杂的工艺、别具匠心的原料,曾是这个封建古国雄厚国力的象征。两百多年前的康乾盛世间,秦淮两岸各色染坊鳞次栉比,机杼林立,一匹匹彩云随风飘舞,霞光漫天,大半个南京城都沉浸在五光十色的锦绣祥云之中。郑板桥在《长干里》一诗中写道:“缫丝织绣家家事,金凤银龙贡天子。”南京云锦,用无以伦比的辉煌绚丽满足着一代代帝王君临天下的虚荣与欲望,粉饰着并不长久的盛世华章。
在安享了康乾盛世的繁荣后,随着满清国力的衰弱,南京云锦的命运也一步步走向了没落。光绪皇帝即位后,面对内忧外患、国库空虚,下诏说:“现物力艰难,自应力除冗滥,用资整顿,着将江宁织造裁撤,以节虚糜。”至此,历经元明清三代,延续了620余年的江宁官办织造事务宣告结束。瑰丽的云锦黯淡了昔日倾城的容貌,渐渐远离了秦淮两岸百姓的生活。然而,那一抹灿烂的霞光仍然闪耀在天边,若隐若现,如梦如幻,让世人在平淡的岁月里怀想那段传奇般的前世今生。
在今天的南京仙鹤桥附近,流传着这样一个传说:秦淮河边,住着一个叫张永的穷苦老艺人,他每天披星戴月给财主织锦还债,贪婪的财主却利息滚利息,让张永怎么也还不清欠下的债。有一天,财主要过生日,命令老艺人连夜织出一幅“松龄鹤寿”挂锦为他祝寿。就在老艺人累得奄奄一息的时候,屋内突然彩云翩跹,两个美丽的姑娘坐在机杼旁飞快地织出了熠熠生辉的绣锦。老艺人喜滋滋地将织锦拉下机杼,可怎么也拉不完,一匹匹绣锦像潮水一样堆满了屋子,异彩纷呈的景象让周围的百姓惊叹不已。狠毒的财主听说了这台神奇的织机,带着家丁来抢。忽然,绣锦上的仙鹤活了,啄瞎了财主贪婪的眼睛,色厉内荏的家丁落荒而逃。百姓们说:“这是云锦娘娘下凡来帮助穷人啊!”从此,老艺人家附近的这座桥就叫做了仙鹤桥,而南京也诞生了一种名叫云锦的美丽绣品。
美丽的云锦,寄托着江南百姓对锦绣生活最纯真的祈愿,人们宁愿相信,这华美的绣锦只应天上才有,人间哪得几回见呢?
南京云锦的历史,距今已有1580余年了,一根根细若游丝、璀璨如星的生命穿越了十数个世纪的时光,今天,依然灿烂着。
云锦的生产与南京丝织业的发展密切相关。东晋义熙十三年(417年),权臣刘裕北伐中原,将长安的织锦工匠带到了建康(今南京),并在秦淮河岸边设立光绪十三年(1887年)江宁织造公文封套官办锦署,专门管理织锦事务。这些织锦工匠继承了两汉、魏晋以及北朝十六国的少数民族织锦技艺,他们将各种特殊技法结合在一起,不断创新和改进,成为南京云锦的滥觞。元朝以后,织锦工艺日臻成熟和完善,逐渐成为皇家服饰专用品,并以丝织提花锦缎为特色,开创了南京云锦独树一帜的局面,南京云锦从此与成都蜀锦、苏州宋锦、广西壮锦并称“中国四大名锦”。
“江南好,机杼夺天工,孔雀妆花云锦烂,冰蚕吐凤雾绡空,新样小团龙。”这是明朝诗人吴梅村赞美云锦的诗句。云锦工艺复杂,所用的织机为斜身式大花楼提花织机,这种巨大的织机高4米,长近6米,由1924个机件组成,是世界上体积最庞大、结构最精妙的手工织机。在这样的机器上以“通经断维,挖花盘织”为工艺织出的妆花云锦更是我国独有的丝锦织造工艺,至今仍只能由人工完成,无法用现代化机器代替。
在大花楼提花织机上织锦,必须两个人协作才能完成,坐在织机上端的织工叫拽花工,负责提起经线,坐在织机底部的织工为提花工,负责织造纬线和妆金敷彩。“远看颜色近看花”,这是南京云锦艺术品鉴的准则,花团锦簇、色泽浓艳、金碧辉煌的绣锦带给了人们强烈的视觉冲击效果,而用“色晕”手法处理出的多层次色调又给了人们“远近高低各不同”的感受,在云纹设计上,艺人们巧妙地创造出四合云、如意云、七巧云等动人造型,更是让人叹为观止。这些色彩、云纹用金线绞边,灿烂如迢迢银河边织女织出的“天衣”。民国时期的艺术大师陈之佛先生评价说:“(云锦)虽然采用强烈的色彩,由于利用对比的调和,不但不至于过于强烈刺激,反而感觉鲜明、愉快和庄重。”
云锦的技法令人惊叹,而最能体现云锦绝妙工艺的,则是帝王龙袍的制作。
这是一项浩大繁杂的工程,通常制作一件龙袍需要一年左右的时间。制成的龙袍华丽恢宏,祥云飘渺,金龙翱翔,彰显着帝王的威仪。明朝皇帝的通天冠冕服上共有17条龙纹——肩部两条游龙盘绕,领部三条飞龙盘旋,袖口两条升龙在天,膝间十条行龙戏珠,神态各异,五彩缤纷。这些龙纹的制作须天衣无缝,尤其是龙的眼睛,必须目视前方,炯炯有神,十多万根耳子线交织在一起,不能有丝毫的差错。就这样,南京的织锦工匠们依靠手传口授,传承着来自民间的血脉,创造着中国民间工艺史上的奇迹。
从市井民间到皇城侯门,一匹轻薄的织锦,一跃而成为显赫身份的象征。
清朝时,南京作为东南地区的政治中心,除设有两江总督府外,还驻有江宁布政使、江南将军等高级官员,江宁织造位列其中。康熙二年,皇帝亲自委任内务府郎中担任江宁织造,这个人叫曹玺。从此,曹家的命运就和云锦联系在了一起。曹雪芹的曾祖父、祖父、伯父和父亲先后三代人担任江宁织造长达59年之久。太平天国时期,这座江宁织造府在战火中毁于一旦,昔日的繁华胜景,只能从半部《红楼梦》中细细体味了。
千年的兴衰印证了一段段锦绣故事,五彩的祥云恰如一首首恢宏壮丽的史诗。从远古到今宵,它诉说着那厚重绚丽的历史,更传唱着跨越了时空桎梏的传奇。
莫
愁
湖
去南京,没有理由不去看看莫愁湖,读懂了莫愁湖,你就读懂了南京,读懂了这座经历诸多劫难却仍然保持着乐观心态的古城。莫愁——莫愁——放在心里默默念着,全身心都沉浸在了一片舒畅与平和之中。
莫愁湖不大,窄窄的一圈堤岸行不了太多的繁华和喧闹;莫愁湖不深,浅浅的一汪湖水载不起太多的心事与缠绵。她就像一块翡翠,不张扬,不冶艳,静静镶嵌在城市的衣袂上,精致细密的纹样里沉淀着岁月的痕迹。在那些平淡的、多姿的日子中,她或远或近地吸引着你,只须一见,便足以倾心。
莫愁湖的美,美在她曼妙的名字,更美在与一个善良女子有关的传说。
莫愁本是一位聪明美丽的洛阳姑娘,她会采桑、养蚕、纺织、刺绣、辨识草药。父母双亡后,十五岁的莫愁被南京石城湖畔的卢员外收养,成了卢员外的儿媳。虽然夫妻恩爱,生活富足,但是莫愁还是时常想念家乡,想念已故的父母。不过,莫愁从来不露出忧伤的神情,她总是带给人们快乐的笑容,附近的百姓们都说:“我们有了什么病痛什么苦恼,只要见了莫愁,就什么忧愁都没有了。”
一天,梁武帝听说卢员外庄园内牡丹花盛开,就前来赏花。姹紫嫣红的花朵如锦如霞,看得梁武帝如痴如醉,于是问卢员外:“此花何人所栽?”卢员外不敢撒谎,回答说:“此乃儿媳莫愁所栽。”梁武帝传见莫愁后,不禁怦然心动,便设计征卢公子服役戍边,接着传旨召莫愁进宫为妃。对爱情忠贞不渝的莫愁得知后,微笑着含泪自沉石城湖。
梁武帝闻讯,既羞愧又悔恨,写下了一首《河中水之歌》,纪念莫愁纯洁而短暂的一生:“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莫愁十三能织绮,十四采桑南陌头,十五嫁为卢家妇,十六生子字阿候。卢家兰室贵为梁,中有郁金苏合香。头上金钗十二行,足下丝履五文章,珊瑚桂镜难生光,平头奴子擎履箱。人生富贵何所望,恨不早嫁东家王。”洛阳牡丹几度开落,金陵荷塘几度芬芳,萍水相逢的,是生生不息的眷恋……
人们深深怀念这个善良美丽的姑娘,他们相信莫愁没有死去,而是化作了湖中的一泓清波,从此石城湖就被人们叫做莫愁湖了。
莫愁活在了自己的名字里,活在了清澈的涟漪里。纯真的莫愁,坦然接纳了命运的不公,包容了生命中的磨难,她并非没有忧愁,她只是乐观地面对苦难,一颗纯洁的心永远那样洁净,纤尘不染。南京人打心眼里怜惜这个远嫁而来的姑娘,怜惜了何止千年。南京读懂了莫愁的柔弱,更读懂了莫愁的坚强。
湖畔,坐落着一座小小的庭院,叫做“赏荷厅”,厅前的荷塘内立着莫愁女的汉白玉雕像,她一袭长裙,不施粉黛,颔首微笑,轻轻提着裙裾,采撷新生的桑叶。清秀的面容、娉婷的身姿,仿佛一株出水芙蓉,让无数游人为之倾倒和赞叹。
其实,莫愁湖的诞生比莫愁女的传说晚得多。六朝时期这里还是长江的一条支流,与秦淮河交汇,直到北宋年间才形成了湖泊,文人们喜欢“莫愁家住石城西”的传说,便将莫愁的名字送给了这一泓湖水。
不愿再纠缠于传说的真实与虚幻,宁愿相信——莫愁女是早生了四个世纪的青莲,在凡间的涟漪里寻找失散的倒影;莫愁湖是姗姗来迟的浮萍,在时间的长河里追寻远去的足迹。终于,在这里相遇。
轻风吹散了千年前的恩怨,水中泅开一墨丹青,幻化出隔世的遐想。
苦恼的时候,去莫愁湖边上走一走,微风会轻轻地劝慰你:“不要忧愁,不要忧愁……”看看悠扬的柳和亭亭的荷,忧愁果然已忘却。快乐的时候呢,不妨也去莫愁湖边上走一走,湖水会轻轻地叮嘱你:“不要喜形于色,不要乐而忘形……”听听水鸟的鸣叫和树叶的低语,果然明白了悲喜本是人生的常态,我当泰然处之。
莫愁湖无疑是上苍赐予南京的福祉,她用动人的传说和美丽的名字抚慰着这座古城饱经沧桑的灵魂。面对命运的起落沉浮,南京人是坦然的、乐观的、豁达的,他们有着江南人的灵秀与善感,却不伤感与多愁———莫愁,莫愁,掬一捧莫愁湖的水,所有的忧伤便已忘却,何须再借酒浇愁呢?
一泓清澈的流水,让红尘中的南京明白了宠辱不惊的道理。
燕
子
矶
临江峭立的燕子矶,矫健豪迈的气魄之外,总流露着几分令人感慨的悲壮。
滚滚江水面前,燕子矶少了几分柔情。春时月,月下江,江边花——同是江畔,春江花月夜的缱绻婉约之景与这里却是不相干的,不论是春花还是秋月,在惊涛乱石的打磨下都彰显出瓷质的坚硬,掷地有声。
远观燕子矶,桀骜不驯的身姿留给长江的是一个倔强的剪影。
“一峰飞插长江里,其势翩翩如燕子。”突兀于江面,三面悬绝,横空出世的石壁傲然屹立,仿佛一只坚强的臂膀,凌空劈落,截住江流,奔腾的流水在突兀的石壁上激起了千层雪浪,咆哮的浪花在江天一色的苍穹间勾勒出了燕子矶的铿锵有力的轮廓。江水震颤、痉挛、收缩和疼痛着,太阳的反光让迸裂在空中的巨浪像无数叶片翻飞起落,这些冷峻的叶子在转瞬之间盛开和枯萎,传递着千余年来通向无垠海洋的神话。
巨石在孤独中静静地立着,凝视着自己倒映在江水中的面容,欲望的帛裂声深藏于心,在积蓄中等待着腾空而起的焕发。矶,楔入水中的岩石,自古以来就有一种不甘于平庸的气概。当无数岩石被水流冲去了棱角,露出珠圆玉润的谄媚之态,燕子矶,独自在天地间嶙峋着,在肉体的撞击与灵魂的孤独中历练出一副伟岸的骨骼。
除了这些造物的神迹,人类的手迹也在嶙峋的山石渐渐平息下去的地方露出了几座碑、几间亭、几条曲折的山道、几声在空谷间回荡的言语。
当年诗仙李白仕途失意,愁苦之余,乘舟顺江流而下,在举杯邀月之中挥写胸中的愤懑。那一日,半醉半醒的诗人途径燕子矶,一路踉跄地与友人攀上怪石林立的山峰——头上是皎洁的月色,脚下是波澜壮阔的江流,远处层叠的山峦仿佛一只巨大的酒樽,而月光下澄澈如练的江水岂不就是清冽的美酒吗?心中的郁郁之情顿时化作了豪迈的笑声,诗人脱口吟诵:“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矶石之巅,他探身俯向江中,想跃入“酒池”长醉不醒,幸被友人拉住了衣襟。
李白醉了,醉在了天地间至情至性的美景之中,醉在了人世间悲喜无常的万古愁绪里。经年之后,安徽采石矶畔,水中明月剔透如玉,诱惑着李白多情又善感的眼眸,一代诗仙终究未能逃脱醉溺于江月中的宿命。“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燕子矶头的那块酒樽石上,仿佛还氤氲着玉液琼浆的幽香。
燕子矶总扼长江,自六朝以来,这里就是长江重要的渡口和军事重地。朱元璋率大军南取集庆(南京)时,就是从燕子矶登陆,至今观音阁旁的悬崖上,还留有刘伯温铁索系舟的传说。定都南京后,朱元璋又一次来到燕子矶,看滔滔江水东去,无限江山尽在眼底,不禁感慨万分,赋诗一首:“燕子矶兮一秤砣,长虹作杆又如何?天边弯月是钩挂,称我江山有几多。”这个放牛娃出身的皇帝虽文采欠佳,倒也语出惊人,数点江山的豪情果有功比汉唐之气。
300年后,乾隆皇帝南巡,五次登临燕子矶。那正是康乾盛世之时,锦绣金陵一派繁华,江潮平缓俊秀,江滩绿树成荫,诗兴大发的皇帝在群臣的称赞声中留下了一首七绝:“当年闻说绕江澜,撼地洪涛足下看。却喜涨沙成绿野,烟林相凿久相安。”地方官府将皇帝的诗制成了巨碑,长立于御碑亭内。
然而,“久相安”终究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1841年,在鸦片战争的硝烟里,英国侵略者在燕子矶抢滩登陆,坚船利炮直逼南京,一纸丧权辱国的条约,让燕子矶第一次背负了不堪回首的屈辱。96年后,日寇占领了南京,开始了血腥的屠城。手无寸铁的百姓如惊弓之鸟逃到江边,想从燕子矶登船渡江,不想遭遇日军舰艇拦截,数百挺机枪疯狂扫射,五万冤魂葬身于江中。血色的江水染红了岸边的岩石,燕子矶头已不见玲珑燕子的身影,但见废墟连连,悲风萧瑟。
凝视那赤色的砂砾,阳光下闪耀着点点殷红,仿佛昭示着那段血与火的岁月。想起了史可法的那句诗——矶头洒青泪,滴滴沉江底。”长风中的往事像影子一样扑倒在地,跌成了千万个碎片,幻化为飞鸟随风而去。
燕子矶终究没有就此沉沦,它的骨骼那么坚硬,千年的乘风破浪历练了无可撼动的坚韧与顽强。这只硕大无朋的雨燕正展翅欲飞,掠过怒吼的波涛,展示生命的极致之美。尼采说:“即使人生是一出悲剧,也要有声有色地去演;即使人生充满了苦难,也要有滋有味地经历。”生命就像这斑驳的石块,有时候它的光泽会被灰尘遮蔽,但是经历了狂风暴雨的洗礼,那些华美的色泽就会重新显露,令凡尘的眼睛仰视和惊叹。
岩石的世界冰冷、坚硬,感受不到脉搏的跳动,但它时常在我们最不易觉察的时候穿达人心深处——有时候是轻轻地触摸,让我们暂时离开内心胶着的隐忍,有时候能将我们麻木的灵魂刺出鲜血,让我们与更为广阔的世界融为一体。
大江东去,逝者如斯,燕子矶,无愧于“万里长江第一矶”的赞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