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儿与乡愁
花儿与乡愁
清明前后那段时间,小区里里外外能开花的树都开花了,各色各样,放眼望去,东西南北都是花海。天青色的天清透明亮,无论晴日雨日还是阴天,空气都是花香味的甜润。东风袅袅,气温不冷不热,你会明白,什么是诗人说的人间四月天。
站在小区门口正北望,不远处有一大片红,不知情的人会以为发生了火灾或是在火烧云,但空气里没有一丝狼烟,抬头望天,蔚蓝色没有云霞。
那是映山红。对!是映山红,不是杜鹃花。那地方是最近两年新建起来的医药小镇,之前是一大片农田,土地被征收后,所有的花草树木都是人工栽植的。
我在这个小区住了六年,对这一片十分熟悉,一年四季里有什么花都清楚,紫色矮株杜鹃有很多,但这种高株的映山红从来没有见过,最早发现是去年立冬日早上,我散步到一路口,发现前面三四百米处有一小片红,我很好奇也很纳闷,走近,惊喜地跳了起来,是映山红。
这种映山红在城市的路边、花坛,公园里几乎是没有的,很多人没有见过,很陌生,但我很熟悉,甚至很亲切。这映山红是我记忆里最早认识的花儿,它们生长在我老家的屋后山坡上,每年四五月,山坡上就红艳艳的一大片,像火,像晚霞,春风一吹,它们挨挨挤挤摇头晃脑,笑容既亲切又温和,许多鸟儿都飞过来落在枝头上或盘旋在上空,各种叫声特别婉转。
我的老家远离村庄,离群索居在山里,方圆好几里没有第二户人家,不通水电,也没有交通,连步行走到山外像样的土路都没有一条,父母感情又不好,每天每夜都打架,每个晚上我都提心吊胆不敢睡觉,所以,我对这个家厌恶到极致,再美的风景都看不见,更别说欣赏。那时候我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去到山外住,或者,有一户人家搬进来做邻居,这样,父母打架我就不用赤着脚摸着黑翻山越岭逃命去到山外找人求救,还有,每次我被父母挨打时,也会有人来帮说情,还有一点儿,我十分渴望能有一个伙伴陪我玩和说话。但我知道,这些都是不可能实现的。于是,我把愿望降到了最低,渴望每天能看见有人进山里来,哪怕不是来我家也没有关系,只要能让我看见有人就行,而这个小小愿望也不容易得到。
那些年,每年最让我开心的是四五月,山坡上的映山红和金银花都开了,漫山遍野的红黄白,香风氤氲,有很多人进来采花,女孩子最多。因为是我的山,尽管这些花都是野生的,她们也会跟我的父母或者跟我打招呼,这样,我就能跟她们说上一会儿话,心里特别开心。她们生活在平原,对这样没有路的山爬上去很困难,也害怕,她们请我帮忙,我感激她们跟我说话,就上山去采。只是,当遇到父母喊我做事时,我因为在山上不能及时下来,就会被骂,下来后一定会被毒打。我最害怕的是他们当着人的面打我和罚我跪,尤其害怕当着我同学的面,我感到我的什么尊严都没有了。于是,花儿开得再好再艳,此时在我的眼睛里都成了一个个花圈,为我准备的,我就会全身发抖,晚上做噩梦。
我十二岁那年的五月十七日, 父亲被警察带走,之后判刑进了监狱,母亲当晚去了广州,我跟六岁的妹妹跟着外公生活,我原以为我的灾难跟痛苦结束了,却没有想到外公的思想极其古怪,他不打我,但对我的人身自由和思想管控比我的父母更残忍,除了上学,其余时间不允许我走出这座大山,除夕、春节我们也从来不过,他不准我做任何有技术的活儿,好比拉锯、插秧、播种等,也不准许我看他做,有人进山里来问起我父母,就是不问,他都会大声地当着我的面笑着告诉对方我的父亲犯xx罪判刑坐牢去了,为了能表达得生动一些,还表演给他们看。
依稀就是第二年春天,老屋后山坡上的映山红就没有再开花了。十七岁那年我走出这座山开始远行流浪,尽管这些年也有回过家,但很少是在春天里,有过一两年是在四月里回去的,但印象里没有看见后山坡上有映山红。我一直都厌恶这座山,它是我三岁半到十七岁的监狱,所以,后山坡上的映山红具体是哪年消失的,在我离开的日子里有没有再开过花,我一点儿都不关心,甚至早忘了它们的存在,直到去年立冬那天早晨我在路边不期而遇,勾起了我诸多儿时、少年和青春期的往事,自然,也想起了老屋后山坡上的那片映山红,眼角流出了泪,心里从来没有过的五味杂陈。
映山红是四五月开花的,多年后,我在冬天里再次看见它,还是立冬日,且那天是父亲63岁生日,我不知道这对我意味着什么。更奇怪的是,我在这里住了六年,天天走这条路,头天晚上还在这里站了很久,都没看见有一棵树,更别说有花,怎么一个晚上就多出来了一株映山红呢?还满树开着红花,我实在无法理解。几天后,我继续往北走了两三百米,发现有几十株映山红,但一棵都没有开花,我才明白,这里新建了医药小镇,这些花草树木都是近两年人工栽植的,只是我没留意而已。
自从发现了这棵映山红,每天我最少要去看它三次,站在花树下想的最多的是老家老屋和那座后山坡,还有我三岁半到十七岁的点点滴滴,心如潮水汹涌澎湃,酸甜苦辣咸,什么滋味都有。父亲九年前离开了人间,埋在后山坡西面的一座小山包上,尽管离的有些远,如果映山红还有开花,如果他有感应,是能看得见的。外公三年前离开了人间,埋在外婆居住的村子里的一块旱地里,和这座后山坡没有任何关系。
冬日的映山红花期也很久,足足开了一个多月,直到寒风冷雨连续下了好几天,花儿们才全部离开枝头,零落成泥碾作了尘。开花的那些日子里,我一直在想,来年四五月,这里会是一片怎样的红,怎样的蔚为壮观呢?是不是像我童年少年时的老家老屋后面山坡上一样呢?那些日子,我对老家老屋和那片后山坡从来没有过强烈的亲切感和浓重的思念。
今年清明前我回了趟老家,外婆三年前也去世了,老家没有亲人了,回去后我住在县城的一位朋友家里,当天下午他开车送我回乡下扫墓,做梦都没有想到,我的那座山也通了柏油路,车能开到老屋门口。
给父亲扫完墓来到老屋,老屋还在,只是苟延残喘地支撑着快要坍塌的身子。我不知道它沉默了多久,失语了多久,对我的回来没有任何的表情和反应。我没有钥匙,进不了门,只在它的周围马马虎虎地转了一圈,特别抬头看了老屋后面的山坡,山还在,但变成森林了。不知道是时间还早,还是映山红真的没有了,我没有看到花开,但在离老屋不远处一块水田上面山上发现了一朵酷似映山红的红,可惜没有路 ,荆棘杂草又多又深,我没法走近去辨识,朋友急着催回去,我只好作罢。
回杭州后,楼下的映山红都开花了,果不然,开得如火如霞,开得云蒸霞蔚,开成了一片“火海”,直到现在还在开。每天我都会去这片“火海”里徘徊一阵子,坐上一阵子,看着花儿,吹着风儿,往事绵绵,心事悠悠。
一个雨天的下午我去看它们,看见地下落了很多花瓣,红红的,厚厚的,还有一整枝折断了躺在地下,我有些黯然伤神,想起母亲多年前写过的一首诗的最后几句,“古城古城真古城/城有意且花又残/境景牵心秋意寒/世事冷落心思叹”。
外婆去世后,母亲跟我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其实,从我出生的那天起,我俩就开始成了陌路人。
我的乡愁有罪,我的亲情有毒。
我是没有故乡的人。
2021.4.26 杭州下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