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呆子的故事--ICU里的字条

ICU里的字条

呆子2016年1月6日中午1点进的ICU,进去之前他已呼吸困难,但可以讲话。上午,我坐在他床前一再问寻:还有什么话要说?他摇头,再摇头。只是叫我给上师打过一个电话,他流泪接听,一再感恩;又要我帮助小便,自己吹口哨如同父亲哄儿子却没有一滴尿液流出来;最后再三确认,无论什么样的抢救都要我签字,他求生的愿望压倒一切。

我一直泪流满面,他那边面无表情。仿佛看着一个陌生的人。

就到中午了,离他进ICU的时间近了,我再一次坐到他的对面,流泪问:“还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他肯定地摇头,说:“没有。”

我帮着他收拾东西,抽屉里有一个绿色的包,里面是我替他装好的随身的佛教用品,他说,这个包必须跟着他。看到一个卡包,问:“这个呢?”他艰难喘息着说:“也带进去。”我又拿了他不离身的手机问:“这个呢?”他费力地说:“你带回家吧。”其余的东西,他都表示让我带回家。

医护人员来了,叫上家人、护工,准备一起送他进ICU去,大家推床前往地下一层。

等我追过去,听说人已经进入抢救状态了,呼吸几乎停止,必须立刻带上呼吸机。医生跑出来让我签字,我请求先见他一面,因为他一句话都没有嘱咐我,带呼吸机之前,让我们说几句话吧。

医生答应我两分钟就必须出来,说:要抢救了,晚了就来不及了!

我冲进去,他已经被固定在床上,眼睛里充满惊恐,嘴上已经带了呼吸面罩无法说话。他见我到,马上紧紧拉住我的手,拼命在我手心里写字,而我一个也认不出。他越写越快,拼命写。我大哭,叫道:“亲爱的,你写的是什么,我一个字也认不出来啊!”前来抢救的医生已经围满床边,不断催我离开,他那边紧紧拉住我不松手,强烈表示有话要说。

我只得流泪劝他:“亲爱的,你别急,先等医生帮你处理好,我一会儿再进来,你慢慢告诉我。”他不肯,还是拉着我,紧紧地拉住我。

医生的催促更急了。

我只有狠心挣脱他的手,跑出ICU。

出了大门就大哭,心碎成万片了,无法形容那痛断肝肠的滋味。

后来,医生跑出跑进,不断要我签字:呼吸机插管、损伤性抢救、自费用药、危险告知……

天已黑,医生再出来的时候说:已经插入了呼吸机,使用了镇定剂,人在昏迷中,目前非常危重,但家属不能进去,不能离开,不能交流!

再见到他是两天以后。

8号,我进到最里面的房间,ICU最深处的15号病床,房间里充满了机器,呼吸机、透析机、生命体征监测仪……他躺在床上,从头到脚插满各种管子,嘴里、鼻子里全是管子,脸上胶布纵横交错,但他神情泰然,安之若素。我把笔和纸送到他被捆绑的手边,并帮助他移动纸张,他写下三句话:“要对我有信心;继续治疗不放弃;你的心打开来就好。”

那时候,我已经调整好自己的心情,放下一切对他的不解,准备陪伴他度过最艰难的时光,再不追问什么了。我并没有说话,他就看出我内心的变化。

我问他:我的心打开了吗?

他点头,再点头。

我笑了,心里非常安慰。到底还是知心爱人啊!

我答应他:从此,再不胡思乱想,只相信他!不存疑,不置疑!对他有信心,坚定地相信他!绝不放弃治疗,会一直坚持下去。

他点头。

接下来的几天,他在纸上写的都是当时的需要:拉大便、水、吸痰,还告诉我充电器在床头的白色抽屉里;第六天,他写:“进来多少天了?”一周后的一天,他要求我:“说趣闻”。那时的我焦虑、紧张、痛苦又绝望,不知什么是趣闻。晚上回家备课,请朋友们告诉我什么是他要听的趣闻,我们夫妻共同的朋友冷月姐给我发来一段又一段笑话,他的发小、同学给我讲他们小时候的故事,他的兄弟姐妹也讲他们小时候的故事。等我再见到他的时候,我讲这些事情,他摇头,写:“只说当下。”十天后,他写道:“想住在拉萨。”又写:“我现在随遇而安。”那时候他的神情非常淡然。

此后,他问我治疗的一些事情,会写:“为什么输血?”“肌酐、血钾多少?”、“拍片结果如何?”还写:“一天多折磨。”并在病床上安排超度亲友的佛事,写“往事不堪回首。”并要求我:“每次来都给我做一下按摩,帮助恢复”、“整个胳膊按摩不要停”、他甚至要我把手心顶住他的脚心,他自己用力伸腿试图帮助恢复腿部力量。那时候,他还充满出ICU的希望。

终于有一天,他写道:“我还能出院吗?”

接下来,他开始高烧,多数时间上午高烧,下午低烧。这时候,写“喝水、毛巾沾水擦脸降温、脸上有汗、心跳急速”,写“花了多少钱?”后来我们讨论募捐事宜,他写“问上师、问大师兄、听钱师兄建议,请栾师兄转发”这样的话。他还嘱我:“多行善事。”

20天后,他的情况急转直下,高烧、镇定剂、昏睡,无法写字。

2月1日,医生招集全家人开会,告之他情况非常危急,医院已经用尽办法,没招了。此后他沉默了两天,一言不发,只是昏睡。

2月3日,他在我的手心里费力地写出“回”字,表示想回家。

2月4日,他清楚地在纸上写下了:“想回家、极想!”、“要能说话。”又在我手上写:“二哥”后又写“苗”,这是我猜了很久才猜出来的字,也是他写给我的能认出的最后一个字。

2月7日后连续几天,他不断表示要写字,可写在纸上的字已经一个也认不出来了,他写过一连串的字,没有人认得出。

最后几天,他已经无法写字了。

我回看他写下的字,从最初每个字都有笔力,框架非常清晰好看,到后面越来越虚弱,几乎无一笔能划直,最后,几乎如天书一般,看不出字型。这是一个逐渐衰弱的过程。

有时候,他急着要表达,可写出来的字我一个都认不出,他已经非常虚弱,没有力气提笔,也无法落笔成字,我劝他好好休息明天再写,可心里明白,明天只会更弱,那些没有说出来的话,将成为永远的秘密,我再也无法听到了。

回想起这40天,回看他写下的字条,我想,他真是一个修行人,最后的日子也是他修行的日子,他没有虚度最艰难的时光。

我相信时机到了,他会把最后要说的话告诉我,无论是以梦的形式,还是其他的方式。

我相信,上天所有的安排都是最好的,虽然当下的我无法完全领会这残酷的美意。

和他共同度过的最艰难的那些时光,是我大半生所经历的最痛苦最煎熬最痛不欲生的时光,也是最丰富最极致最有力量的时光。被逼到墙角的我无法再逃避生命根本的问题:我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如何面对死?应该如何生?在每一个极致的痛苦里如何选择?为什么要接受一个生命明明无望却竭尽全力忍受ICU里非人的折磨和痛苦?那痛苦更成倍地加载到亲人的心上,有没有意义?

今天的我也无法回答这些问题,只知道尊重每一个生命自己的选择,无论这选择我是否能够理解。

那时候,我唯一的问题是:什么是他的意愿?怎样做是他希望的?我愿为此竭尽全力。

好吧,我等待时间这个万能的医生治疗我的伤痛,也将最后的谜底揭开来。(2016年3月5日)

这是呆子离世不久我记录的内容。存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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