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生梦死
醉生梦死
or陈步乐之死
菜九段
陈步乐做梦也不曾料到能喝如此之多的美酒,且不说如此喝法。他更不会梦到会因喝了这酒而死去。
陈步乐边塞行伍出身,论喝酒,他决不含糊,当真是来者不拒,酒到杯干,英雄了得。是啊,如此之多的高官向他敬酒,也容不得他推托。单就什么左右丞相、大司马、大司农、大司寇、御史大夫、内史、太仆、光禄勋、执金吾、京师八校尉等等官衔,就足以让他头晕眼花。不要说他喝酒喝昏了头,就算头脑清醒,他也不能将这些达官贵人一一对上号,何况很多官爵他还是第一次听说。
陈步乐能有幸与这些数不尽辨不清的高官碰杯,绝不是因为他有什么过人之处,而是因为他是北伐前线汉骑都尉李陵的献捷使者。前些日子,李陵率几千步卒出关千里,大破三万匈奴铁骑,斩获无算。汉武帝刘彻得报,龙颜大喜,岂止是眼角眉梢,就连语调步态都透出掩饰不住的笑意。
咦,身为万乘之尊,君临天下、雄才大略的汉武帝如何竟这般赢不起?非也,他自有他的道理。大汉帝国与匈奴连年用兵,战成个不胜不败。按此情形下去,吞灭匈奴,创建盖世奇功的宏图理想将沦为泡影画饼。就在汉武帝几近心灰意冷之际,传来捷报——李陵一支弱旅居然能徒步远征重创强敌,这岂不是一个好兆头。李陵部队的胜利使汉武帝雄心复壮,情不自禁地连翩浮想:倘若李陵这样的将领再多几个,这样的部队再多几支,剿灭匈奴,或者真能指日可待。汉武帝大喜之余,当即将为李陵部报捷的陈步乐擢为骑都尉属下典军校尉,秩六百石。对一个信使如此青眼有加,真可谓是前所未有。
陈步乐进京报捷,纯属偶然。在李陵所部的几十个中级军官中,他只是一个军侯,算不上皎皎者。甚至临阵投敌的另一个军侯管敢,其才干也在他之上。正因为有他不多,没他不少,他就充当了报捷使者。随之而来的荣耀,也是陈步乐从来都不敢奢望的。他成了李陵部队的喉舌、全权代表、战功象征和李陵本人的化身。所有应该奖励部队及主将李陵的种种荣誉和实惠,都由他陈步乐率先享用了。报喜本身是一件美差,一般只有主事者本人或其亲信才有这种幸运。而陈步乐并不是李陵的亲信。李陵有亲信,那都是一些能在关键时刻担当重任之人。陈步乐不具备成为李陵亲信的素质,却由此获得了向皇上献捷的幸运。
陈步乐原先想都没想等待他的是什么,他是凡人,无法未卜先知。如果他知道了,一定会认准了是在做梦,而不予相信。当然,一旦这个梦落到实处时,也真够美的:没完没了的宴席轰炸,一遍又一遍无休止地讲述战功,随后便在一片嘈杂的赞许声中频频举杯。陈步乐觉着有点飘然欲仙了,他再也猜不到这些盛情款待的真实背景。其实他基本上算是个粗人,脑筋不会转太多的弯。不要说被酒灌得昏天黑地,就是滴酒不沾,他也没有那份精明,能看出自己一介武夫何以能在满朝公卿之间大红大紫。这些奉承当然不会是冲着他陈步乐本人,也不是冲着李陵的部队及其战功,完全是冲着皇上的眼色。皇上脸上一喜,群臣的恭维自然是层层加码,相互攀比,谁也不肯后人,直忙得不可开交。
陈步乐的酒席应酬,到了第四天上嘎然而止,簇拥在身边的朝中显贵也于突然之间走得一个不剩。晕晕乎乎地,他以为是在做梦,然而那种连日纵酒一朝歇止而产生的疲乏感,却又显得比梦来的真实。突如其来的冷场,使陈步乐心下怅然。还没等他从莫名的失落中回过神来,御史大夫周青的差人已来传他前去御史台问话了。
御史大夫是谁?陈步乐已没有印象了,反正是那些大官中的一个。“问话?”还有什么好问的?几千里外的杀伐,已不知重复讲了多少遍,中间免不了在晕头胀脑之际来点添油加醋的绘声绘色,他也记不起那许多,总不会太出格,这一点他还是有把握的。
御史大夫周青这些日子镶在脸上的谦和儒雅之色已不知给搞到哪里去了。陈步乐认出周青,但御史大夫满脸严峻之气又弄得他不明所以。陈步乐照旧依礼见谒,他隐约觉着事情不对头,究竟在什么地方出了差错,他却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还没等陈步乐在肚里将所有的前因后果盘算妥帖,周青冷冰冰的声音已传到耳中:
“军侯陈步乐,你听说骑都尉李陵全军覆没的消息了吗?”
一闻此言,陈步乐的感觉犹如五雷轰顶。这个弯子他无论如何也转不过来,此时他根本不可能去计较周青没有称呼他典军校尉的新头衔:“周大人,这话是从何说起?”
“看来你还信不过我。”周青的语调中满是嘲讽:“告诉你吧。昨夜皇上接到强弩都尉路博德从居延送来的急报,说是李陵部已全军覆没,没有在战场上留下一个活口。”说到这里,周青稍作停顿,观察陈步乐的反应。在一无所得之后,他又慢慢说道:“从日子推算,差不多是近一个月前的事情。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陈步乐仍然一派茫然:“请周大人指点。”他已无法思考了。
周青鼻子里哼了一声,正色道:“这表明你刚离开,他们随后就失败了。是不是太巧合了?嗯!”
陈步乐语塞。
周青继续说:“皇上知道这事后,龙颜大怒。我今天让你来,只是想知道,骑都尉部属的状况究竟如何?何以能致胜,又何以会覆灭?”
这一回陈步乐听懂了周青的言外之意——暗示他有欺君之罪。陈步乐觉着屈,难道那些战利品诸如旗帜器帐什么的,还能有假?但周青一连串的提问,他也回不出来,前些日子的言辞流利之状,此刻已荡然无存。无可奈何之际,陈步乐口中也只能作喃喃之声:“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周青见他神情恍惚,知道再问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于是便大袖一挥:“回去好好想上一想。明天我再听你的回话。”
陈步乐自己也不知是怎么回到寓所的。一进屋,便把房门关死,倒头便睡。他这不是犯困,而是提不起精神。李陵兵败的消息对他的打击委实太大,他的精神濒于崩溃。说到底,他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机缘凑巧得以进京献捷。从有功之臣到待罪之身,不过只短短几天的功夫,他可真正感到了命运的捉弄。他到底是来报捷的,还是来自投罗网的。那么,真的有过胜利吗?他自己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当初亲身经历确凿无疑的胜利,一下子荡然无存,成了虚幻,仿佛从未发生过,此时无论怎么看都象是假的。而刚刚听到的败讯,又一下子将他压得透不过气来。尽管陈步乐不曾亲历溃败,但唯他是问的威胁是那样的实实在在。如此看来,眼见的作不得实,耳闻的也作不得虚。这虚实轻重搅得他心中失了方寸,权衡不出个所以。其实这也无关紧要,那该死的命运是如此的无情切实并沉甸甸地压迫着他的全部意识。
一介武夫有了烦恼,这种烦恼又是这样地剪不断理还乱,干脆由它去吧。陈步乐此刻只想喝酒。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比喝酒更容易更方便的了。寓所里堆满了那些达官贵人前些天送来的酒,下酒菜肴也着实不少,连精美的酒具也一应俱全。但陈步乐根本没正眼瞧这些透出玲珑秀气的酒盅酒盏。他只想用大碗。他是军人,自有他的豪迈,在眼下的前所未遇的危难,他莫名其妙地想还原自己的本色。
一大碗酒,一仰脖子就灌了下去。酒还是这些天来惯喝的洒,感觉却是大不相同。看来酒具也不仅仅是一种形式,更是一种气氛。陈步乐心头顿时涌动着一种熟悉已久的畅快。在这种感觉中他悟出,这连日来的深酌浅饮,实在是一种错误。而错误又不止这一端:他一介武夫混迹于达官贵人之间,岂不是更大的错误。
陈步乐终于想明白了。既然命运决心改正自身的错误,他一个凡人还能有什么其他的选择?死这个词,开始在他脑海中徘徊。“不错,我陈步乐是不该混迹京都官场。你们这班权贵也不该终日与我周旋。现在我成了替罪羊,你们这班老爷便都想在我身上出掉那口恶气。哈哈!就让你们再错一次。我陈步乐到底还能决定自己的归宿。你们那口恶气,且留着慢慢自家享用吧!”陈步乐是在刀口枪尖上讨生活的,死之于他,从来就不是很遥远的,只是眼下离他再近不过了,差不多被攥在手中了。
“好吧,就自己给自己送行。”陈步乐抓起一大块肉干大嚼了起来。他不住地用眼光瞄瞄放在床头的佩剑,心里也越来越有踏实感。陈步乐对自己如此沉得住气也感到奇怪:“怎么会一点畏惧都没有呢?”人总是两害相权取其轻。陈步乐自忖受不了廷吏的种种盘查。尽管这种盘查还没有真正降临到他头上,但总不如死来的痛快。当年,老将军李广不就是因为不愿意面对廷吏的盘查,而走了自裁一道吗?想到盖世英雄李广是自己先行同道,陈步乐居然在这个当口自觉形象高大起来了,他木讷的脸上甚至泛出笑意和志在必得的神情。他在边塞厮杀有年,好歹也算是条好汉,他那点不算太多的英雄气慨,是不能让那帮卑鄙的廷吏来折辱的。就着粗砂大碗,大口大口的美酒,源源不断地落到陈步乐的肚里。
看看酒也喝得快到位了,陈步乐便及时打住。他要给自己留一点气力,也留一点清醒。他踅向床边,从枕边抄起那柄佩剑。铮地一声,利剑出鞘,泛着寒光。陈步乐将大碗里的剩酒,沿剑刃倾倒。“是时候了。”他在心中定了决断,又对着长剑一声苦笑。看来早就注定了的。如果不是进京报捷,他肯定现在早就横尸荒野了。而这个结局到现在也同有改变。他也活得够本了,且不说他杀过人,就说这几日的花天酒地醉生攀死,也是常人无法奢望的。命运是残酷的,原本用来杀敌的利剑,眼看着就要用来替自己送终。横竖是个死,死在谁的刀剑之下已无关紧要了。
人对死铁了心,心情就变得轻松起来。难怪陈步乐要笑,他想到自己的死不是唯一的目的——这不仅是惩罚自己,同时也是惩罚那帮权贵。“我陈步乐一走,看你们找谁来泄愤。”
一道血光,陈步乐的尸身仆倒于地。这个可怜的人,死的并不可怜。
陈步乐的死,使得李陵部队的覆灭更加彻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