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胡
徐东,出生于山东郓城,现居深圳。中国作协会员,一级作家。曾就读于陕西师范大学,深圳大学研究生班,鲁迅文学院第27届作家作家编辑高级研修班。版有小说集有《欧珠的远方》《藏·世界》《大地上通过的火车》《新生活》《想象的西藏》《有个叫颜色的人是上帝》《诗人街》,长篇小说《变虎记》《我们》《旧爱与回忆》《欢乐颂》,诗集《万物有核》等。曾获新浪最佳短篇小说奖、首届全国鲲鹏文学奖、林语堂小小说、奖第五届深圳青年文学奖,第十届广东省鲁迅文学奖,小说选刊最受读者欢迎奖等。
老胡
我和老乡老胡是在老乡会上认识的。他四十五岁那年,在上大学的儿子死于一场交通事故,接到校方电话时,我正陪他在洗脚房与洗脚的小妹聊天。
那位小妹长得挺靓,顺他的眼。他想和人家好,便说,我开了个厂,厂不大,也就几十号人,保守一点说,一年有一两百万利润。我有小车,有货车,在深圳也有两套房子,资产加起来也有上千万。如果你愿意,我一年给你六万块,比你在这儿上班强——你不是想开个服装店吗?跟我两年你就有资本了!当然,如果你愿意和我合伙,想长期和我好,三个月内我就可以帮你开个服装店。我有两位朋友开了个商场,我一句话的事,你就可以到那儿实现你的梦想了。
南方四季长青,人也显得年轻。老胡看上去不像是四十五,顶多也就三十五六的样子,他戴着一副金边眼镜,有些瘦,漫长脸,白白净净,说话声音挺好听,显得挺斯文,不太像个老板,倒像个文化人。
小妹有些动心,说,你在家有老婆的吧?
老胡想了想说,这个我不能骗你,我是有老婆。我和她没有感情,如果你愿意和我在一起,我会真心对你好。怎么说呢,我可以把你当成我的小妹,将来你还可以处男朋友,看上了以后也可以结婚,就当我们俩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你能理解这种关系吗?现在都市人的情感是多元化的,这样去活着都可以活得丰富多彩,你说对吧?
小妹笑了笑说,让我考虑考虑吧!
老胡认真地说,还考虑什么?我知道来你们这儿洗脚的也有不少大老板,但你要相信,我对你是动了真心的——你今年二十二岁,跟我两年才二十四岁,到时你有了自己的店,再学会开车,你也就当老板了。不然你在这儿洗脚,除去吃用,一个月两三千块,一年顶多也就三万块,什么时候才能开成店,能有什么前途?
小妹说,即使我现在能开店,我家里人也会怀疑我哪里来的钱。如果我不开店,我又能干什么呢?我只读过一年高中,我父亲生病就出来打工了,说起来只有初中学历,也只能进工厂。我在工厂里干过一年多,每天重复做几个动作,像机器人一样。累不说,钱也赚得不多,一个月不到两千块。除去吃用,能落下一千块就不错了。我原来在工厂里的好几个姐妹都干我这一行了,我也是别人带出来的,这辈子我再也不想进厂了!
老胡说,你在这儿干有意思吗?天天摸人家的臭脚,你看你的手都起了茧子,我看着都心痛——再说这儿多复杂啊,像你这么漂亮的,我估计有不少男人打你主意吧?
小妹说,干什么有意思呢?比起在工厂,在这儿还是比较有意思。在这儿可以和客人天南地北地聊天啊,挺能长见识。我来这儿一年多,思想观念都有了很大的变化。以前我在工厂谈过一个男朋友,挺帅的,还会开车,在一起的时候山盟海誓,结果呢,他在工厂受不了那份罪,有了机会,被一位女老板给包养了。当时我想不通啊,那女的大他二十多岁,也不漂亮,但是她有钱啊——现在我算是看透了,你们男人哪有不花心的,所谓的理想和爱情,也是建立的经济基础之上的……
老胡听着小妹说话,不时点着头,后来他接过话头说,深圳这个城市,会改变很多人的思想观念。有一些人变了也不能说他们错了。如果说你男朋友错了,怎么样活才是对的呢?他知道世界如此丰富,打工无比无聊——在城市里,没有钱,差不多就等于没有未来。人生不能假设,我相信,他真心爱你的话,有可能赚到钱会再回头找你。正是因为不能假设,也没办法重来,所以你们分手了,只好各走各的路。
小妹说,他是很爱我的,他也说过,跟着那个女老板过几年,一年有十多万,等他有钱了,还愿意和我好。但是我说,不可能了!如果我不知道还有可能,问题是我知道了,我的眼里揉不进沙子——我们当时租了一个房,那个女人经常深更半夜给他打电话,他总是背着我出去接,我心里就清楚他有问题了。我查了他的手机,明白他被人给包养了。他不想和我分手,但我当时没有办法去接受他这种背叛——如果换到今天,我就有可能接受他,顶多让他不要再去那个女人那里了。
老胡叹了口气说,真感情总是会被操蛋的现实生活蹂躏得面目全非,但生活是丰富多彩的,人也是可以选择自己的道路——我的原则是,做一个好人,不做坏人,做点好事,没有办法的时候也做点坏事,但不要犯大错误。人要多赚钱,适当享受生活。人这一辈子还能怎么样呢?我以前也是有过理想的,我的理想是当一名教师,但大学没考上,这个理想也就破灭了。想一想我现在混得也不错,比起很多人都强。每个人的人生都不是那么完美的。就像你男朋友,我相信他也不见得是个坏蛋,不见得特别愿意跟别人当情人。就像我,我也不愿意开什么工厂,每天周旋在客户中间,请客送礼,吃吃喝喝,除了赚到的钱有些意思,别的还真没有什么意义——我相信你,也不愿意跟人家洗脚吧,如果你有条件自己开店的话?
小妹说,是啊,其实以前我学习挺好的,要不是我父亲生病,我也不会那么早出来打工。我以前的理想是当一个医生,那时候多单纯啊!
老胡问,有没有客人给你买过钟?
小妹说,有啊,不过,我也不是乱跟人家出去的,也看人来。有的客人为我买钟,是为了让我陪着他们吃饭、打牌,或者去见什么客户,也不一定非是要去开房。我们每个月都有任务的,如果上的钟少,钱就少。
老胡问,那你有没有跟人家上过床?
小妹说,没有,有个客人给我出两千块我都没同意。
老胡忍不住一笑说,如果人家给你出一万呢?
小妹说,除非我对他有感觉,才会考虑。
老胡点点头看着小妹说,那你对我有感觉吗?
小妹抬起头打量了他一会儿说,有那么一点点吧,看得出,你这人不坏。
老胡得意地笑了,他说,算你有眼光,我还真不是什么能坏得起来的人。我在深圳打拼了二十多年了,最初也是在工厂给人打工,一步步的白手起家,才有了今天。我跟你说实话,你跟着我绝对正确!你知道吗,我老婆还不知道我现在在深圳混得这么好,她还一直以为我在给人家厂子里做管理工作,一个月五六千块钱……
小妹笑了,说,大哥,你这还不坏?自己都开了厂做了老板,有了几套房子,几辆车了,还骗老婆说自己是个打工的,你也太逗了。
老胡皱了皱眉头说,你不明白,我是包办的婚姻。当年我高考落榜,复了一年课,准备再考的时候,有媒人找到我家,说大队支书的女儿对我有意思。如果我同意了,他父亲可以在县城里给我安排一份工作。本来那一年我很有可能考上大学的,被这事一闹,也没有考上。我父母是势利眼,看上人是大队支书的女儿,硬逼着我同意了这门婚事。说真的,我老婆人是不错的,贤惠持家,还给我生了儿子,但我对她产生不了感情。人是感情的动物,没有感情的婚姻怎么幸福?人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力,对吧?再说我们那里,很多男人都是长年在外打工,每年只回家一次,我差不多每年也会回家,也会把钱寄给家里。在我们那个村子里起了三层小洋楼,是最漂亮的,也不能说我对家庭没有贡献吧?
小妹说,你没有想过和你老婆离婚吗?你现在的条件那么好,人长得也挺帅,想找什么样的找不到?
老胡点燃一支烟抽着说,想过啊,我老婆就是乡下妇女,没有见过世面,很传统,她自然不会同意。说真的,如果她同意跟我离婚,我宁愿给她两百万。头几年过年回家,我跟她提过一次,结果你猜怎么样?她用头撞墙,撞得满脸是血,年都是在医院过的,不好离。所以小妹,人的这一生选择很重要,选择错了一辈子都不会幸福。就像你现在吧,如果找一个在厂里打工的,或者是在公司上班的,一个月两三千块钱,什么时候能在城里买上房子车子,过上城里人的生活?你们不想在城里待,再回到乡下去,你问一问自己,还能适应吗?在城市里见了世面,再回去就会觉得没有意思。人活得总要有点理想,有点追求对吧,要实现理想哪个人不妥协?现在大好的机会就摆在你面前,你选择了我,我敢保证,你的人生就会有大转折,你离自己的理想也就不远了。再说我也不是那种很花心的人,你跟了我,我就会和你好。因为你年轻,我也不敢奢望和你过一辈子,但是我真的渴望你能真心实意地和我过上两年。我和你好,说得坦白点,不是因为你年轻漂亮。我看过你的手相了,你的手上有一条执着线,感情线也很丰富,还有一条事业线,是那种会认真对待感情,将来也会成功的人。
小妹有些高兴,有些动心地说,你能保证在跟我好的时候不跟别人好吗?
老胡心里一喜,说,我保证,绝对保证,向毛主席他老人家保证!
小妹犹豫着说,一年六万块也太少了点吧……你别误会,我不是太在意钱的多少,我是觉得现在物价那么高,六万块也做不成什么事。如果开店的话,租个店面,再装修一下,少说也得十多万块呢。
老胡说,你要是真心实意跟我好,我可以为你开个服装店,别说花十万,二十万都没有什么大问题——我有的是钱!
小妹看着老胡说,这样吧,你给我一张名片,到时我想好了联系你!
老胡说,好,你想好了给我电话——我还没问呢,你叫什么名字?
小妹说,我姓李,李娜……到钟了,大哥,还想加钟吗?
老胡说,还加什么钟,今天就跟我走吧,这儿的工作咱们不要了。
李娜说,这个月快发工资了,如果现在走了,肯定老板不愿意。你让我想一想……等发了工资我再走还不行吗?
老胡说,也好,这毕竟是你辛辛苦苦赚的钱,不舍得!我就再加个钟吧!
学校的电话是在老胡加钟的时候打来的,接完电话,老胡欢悦兴奋的心突然沉了下去。
他在电话里说,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但对方的答复是肯定的!
当老胡确信这事不会有人去骗他时,突然觉得自己像从天空中坠到地面,缓过劲儿时他特别想痛哭一场——想哭的感觉仿佛不是因为儿子没有了,而是他亏欠了儿子太多。
老胡仅是在有些春节才回家,二十年来与儿子相处的时间加起来也不超过半年,因此与儿子和妻子的感情谈不上很深。可以说,他也仅仅在内心里,在生命中有着妻子和儿子的形象,与他们保持着一种亲缘关系。但当这种关系突然遭到破坏,当他清醒过来的时,却觉得灵魂狠狠被什么咬了一口,生生地撕掉了他的一块肉!
老胡在深圳有自己的事业和生活,那个在乡下的家,仅仅是他的根,偶尔的念想。他觉得自己是没有办法的,他没有办法对妻子和儿子好一些。以前儿子小的时候,他的事业刚刚起步,没有条件。当他有条件时,又不想让妻子来深圳影响他的自在生活,因此也没有办法让儿子在自己的身边。以至于到后来,那种对妻子和儿子的愧疚感,也渐渐淡了。在他的感觉里,他甚至认为自己仍然是单身的,是有权力追求自由和幸福的。
老胡是一个需要感情、渴望感情的人。在深圳的二十多年来,除去忙事业,他也从来没有停止过追求爱情。对女人的爱,总是一段一段的。有也过女人觉得他人不错,又有钱,愿意死心踏地的跟他,但最终还是因为他在乡下有个家,没有结果。也有过一个女人为他怀过孩子,愿意一辈子跟着他,做他的情人,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也没有勇气让那个女人把孩子生下来——后来他给了那个女人二十万,让她走了,现在也不知道那个女人在哪里。
挂了电话,老胡发了一会呆。接着他打电话让厂里的文员帮他订了飞机票,匆匆和我作别,当天就去了西安。
一周后老胡回来,又和我约我见面,他神情憔悴地说,那天在飞机上,我望着窗外大团大团的白云铺展开来,无边无际,突然觉得自己活得特别失败。我想,即使有钱又怎么样?现在儿子没有了——这个事实让我觉得自己还是错了,尽管我仍然会觉得自己错得有些无辜。如果人生能假设的话,妻儿都在身边,那么在西安上学的儿子或许就不会在西安上学,而是在北京或上海或广东的高校读书,自然也就不会离开我们。当然谁都有可能发生意外,但至少不会像我现在这样——对于儿子的死,我竟然没有作为父亲的那种应该有的、立马产生的悲伤。我恨自己,恨自己对儿子没有负起应有的责任,以至于我的悲伤在感觉中竟显得有些虚假。我不清楚自己在想些什么。在我的脑海中闪现的,一会儿是儿子小时候调皮可爱的模样,一会儿是妻子充满忧愁的眼神,一会儿是工业区里灰色的厂房,一会儿是年轻漂亮的情人。你知道吗,有一瞬间,我竟然想到要与妻子再生一个孩子,当然我的那个想法有点莫明其妙——我的妻子叫张素青,大我两岁,已经年近五十,不太可能再和我生养一个。即使可能,冷静下来,我也不会再与妻子生了啊,但那样念头的产生使我觉得自己对妻子还是有感情的,只是那种感情被我以没有感情为由硬生生地否认了。我为自己的那些缥缈的想法感到恼羞成怒,最终我还是感到自己活得太失败了。在飞机落地之后,我从机场出来抽了根烟。看着机场里的人来人往,那个时候我特别想走进人流里,就那么一直走下去。如果我能够逃走,能够不去对面对死去的儿子的话,我真想要逃走。逃走,从此和家里人断绝关系,做一个没心没肺的人,无情无义,无牵无挂的人,多好!我还是坐上了出租车。从车窗看外面的楼,看灰蒙蒙的天空。有一瞬我做过一个假设,如果一切可以重来,儿子还能活在人世上的话,我可以出家做和尚,甚至也可以和妻子天天生活在一起,过我不想过的生活——我的心情沉郁沮丧,而我脑中闪的过那些念头让我最终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好人。在深圳二十多年来,我和十来个女孩同居过,平均一两年换一个。真的,将来你可以把我写进小说,这就是真实的我。那些女孩有公司白领,有工厂的打工妹,有商场的售货员。我结识的女孩,个个都不差,都在积极向上地生活——她们都想在城市里生存和发展得更好一些,心地也都挺善良,哪一个都可以和他结婚生子,可以和他白头到老。和那些女孩子在一起的时候,除了给她们一些物质上的东西,我也的确是实心实意地帮助她们,给她们以真实的感情,爱她们。那种爱不能说深,但至少不能说是假。你说我错在什么地方呢?我的确不愿意和自己的老婆过生活——如果说错了,还是错在最初没有顶住家里的压力,和不喜欢的人结婚了,而且又有了孩子。所以说,人的一生,会有很多选择,但最紧要的只有三两个,我当初就是选择错了。父母逼我结婚这件事,使我一直在心里对父母有很大的成见。因此,除了给予父母一些钱,我在感情上也和父母疏远了。我清楚自己这样不对,而且那样做有时心里也难过——那种难过使我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亲近的人,但是我又没有办法对父母更好一些。是深圳这个灯红酒绿的城市改变了我的血液、我的思想和情感,我之所以还为一些事痛苦纠结,那是因为我还算是一个本质上善良的人,从骨子里无法把一切都抛弃!我妻子坐飞机赶到西安时,我们见了面。我妻子张素青头发都已经花白了,灰头土脸的,眼角满是皱纹,已经很显老了。我看到妻子,觉得她就是自己的一个陌生人,想亲近都没办法亲近得来。妻子是一路流着眼泪来的,见到我反倒不哭了。那个时候的我觉得自己应该抱一抱妻子,给她一个安慰,但最终也没敢。我觉得自己没有那个资格。我带着妻子去医院太平间。我想看妻子的反应,因为我见到儿子时是没有哭的——当时我在心里责备自己为什么不哭,我心痛儿子年纪轻轻就离开我们,但就是哭不出来。我甚至在抱怨儿子为什么不小心,为什么出了那么大的事,把自己的性命丢了。我看着儿子英俊的脸,觉得那就是年轻时的自己。当时我想,人生无常啊,人都有自己的命,早晚都会走的。早走也挺好的,不必变得那么复杂,经历那么多世事!肇事司机因为是酒驾,被抓起来了。司机如果在我面前,我会怎么样对他呢?我会与他拼命吗?我觉得自己可能不会。事到如今,拼命又能解决什么问题?我甚至为那个司机感到惋惜,为什么喝了酒还开车啊,不知道那是犯罪吗?现在好了,你在监狱里待着去吧!我奇怪自己有那么多一闪而过的念头,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是那么样的一个人。我觉得自己有些不正常——因为感觉到这一点,我多次去洗手间,一次次洗脸,想让自己清醒些,正常些。以前我不是这样的我,我很正常,待人接物很有分寸,也很会来事,不会像现在这样怪异得让他自己心里都没有谱。我妻子看到躺在太平间床上的儿子,顿时泣不成声。她爱着儿子,我想,这不容质疑。但这种爱又能怎么样呢,儿子都没有了。我感受到妻子对儿子的那种发自肺腑的爱,觉得自己活得不像是个人。我又开始恨自己,恨自己,又莫名委屈。我也是爱的,也想多爱。看着妻子哭,后来我也流泪了。泪流出来,我舒服了一些,怕妻子哭死过去,用手去拉她。拉开了,妻子瞪着发红的眼望着我,像望着不共戴天的仇敌。我怕她,又觉得她那样看自己是不对的。儿子是共同的儿子,儿子没有了,也不是我的错。或者说是我的错,我也不愿意在妻子面前承认,因此想用眼神与她对视——但撑了不到两秒,我就感到自己有罪般低下了头。处理完一些事情,把儿子火化后,我和妻子带着儿子回了老家。我要抱着儿子的骨灰,妻子死死地抱在怀里不给我。在我的感觉中,妻子是恨我的。那使我想到,多年来,妻子未必不知道我在深圳的事——为了儿子,只是她不愿意揭露我,不愿意与我撕破脸。当然她或许也不稀罕我的成功,我的钱,她只是想要过自己的生活罢了。但是现在儿子没有了,她等于是一无所有了,感情也没有什么寄托了,情况就要发生变化了。在回去的路上,妻子一句话也不对我说。我想说什么,但又不知道说些什么,他心里想问一问妻子今后有什么打算。两个人坐车来到村口时,我望着熟悉的村子,觉得自己再也不是这个村子里的人了。尽管我在精神层面,在心底非常愿意这个村子认我,接纳我,但我觉得自己已经被这个村子抛弃了,或者说我抛弃了这个村子。这是必然的,我想,既然我选择了深圳,不管对与错,我都无法再像小时候那样属于那个村子了。只是村子里还有父母,他们都老了,我不能扔下不管。我想把他们接到深圳去,但妻子怎么办呢?我甚至也想把妻子接到深圳去,那怕和她在一起并不情愿,我也想要让步了。我想对她有一些补偿。妻子在村口站住了,对我说,我们离吧!这句话,我等了二十多年,没想到在妻子抱着儿子的骨灰时,说出了这句话。我呆了半晌问,离了,你怎么办?妻子说,不用你操心了,离了,我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到你!我说,我知道我对不起你,这些年,你对我早就心冷了——现在咱们儿子也不在了,你以后怎么办?要不,你跟我回深圳吧!妻子咬牙切齿地说,不稀罕!我说,你真想和我离?妻子用眼睛瞪着他说,是!我低下头,回避了她的火一样的目光,后来说,你,你提条件,我尽量满足你!妻子说,我的条件是你离开这个村子,再也不要回来了。我抬起头说,我父母还在这儿,怎么能够不回来呢?妻子说,你回来也行,不要让我看见你!我说,咱儿子虽然没了,但还埋在咱们村子里啊。妻子恨恨地,流着泪,几乎嚎着说,我真希望我也死了,也死了……我叹了口气,心情难过地等妻子安静了又说,你跟我回深圳吧,你一个人以后也不好过。妻子长出了口气说,我那里都不想去,你走吧,你去过你花天酒地的好日子,我真后悔当初看上了你,还托人到你家提亲——你记着,你这一辈子辜负了我。我在妻子面前,再也说不出什么。我说什么都是错的。我也想要离开了,离开妻子,离开村子,离开现实,回到包容开放的深圳。我若离开,良心会不安。但是我也想过,不安又能如何?妻子既然不想跟我回深圳,我也不可能从深圳再回到乡下。在家的几天,我与妻子离了婚,我让会计朝我的卡上打了三十万,跑到县城银行取出来,有一大包,堆在我妻子面前。我说,我对不起你,这些钱你以后用,不够到时再跟我说。我们夫妻一场,我欠你太多——我知道这些钱也不能偿还万分之一,但是你以后还要生活下去,这些钱以后会有用。你知道我不是一个坏人,一个没有良心的人,但是我也有我的现实和难处。我自私,我总是想着自己的生活,儿子没了以后,我觉得我是一个失败有罪的人——说实话,我想死的心都有了。我不知道怎么做才能弥补,我想我这辈子是没办法弥补了。说着,我的眼泪流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我说,我给你跪下吧。真的,我扑通跪在了妻子面前。妻子坐在沙发上,看着我跪在发面前,可能有点意外。但她那时说不出什么话来,也流不出泪了。她的泪为儿子流光了,但她真的很想哭。她用手捂着自己的脸,心里一阵一阵地痛。当年我去县里上学,每次经过她的家门,她的目光都跟随着我,直到我走远了。结婚的时候,也知道我不太情愿——她以为我能慢慢改变,但是她怀上儿子不久,我就离开她去外面打工了。距离分开了我们,时间慢慢磨平了她心中对我的那份爱意。我那一跪,也许使张素青多少有了一些原谅我的意思。儿子都没了,还有什么可以让她再介意的?离了婚,她还是住在我们村里。我们离婚的事,村子里的人也没有人知晓。我回到深圳,第一个见的人便是你,我相当于是把你当成了牧师,在向你忏悔,人明白吗?
我点点头说,你想让我对你说点什么呢?
老胡说,你什么都不用说,我说出来心里就舒服了。走吧,我请你去洗脚,还是那家店,我还找那个小妹,我要和她认真谈一谈,告诉她我的情况,我就告诉她,我儿子死了,我离婚了,如果你愿意,可以嫁给我。如果你不愿意,还是照以前说的,我帮她开个店,就好上两年,然后各过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