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莺塔旁的后续故事


山西永济县蒲州镇有一小岗,上有寺院,名唤普救寺。

某年慕名造访,不见几个游人,遂想体味西厢“拂墙凤影动”的意境,但除了阳光下莺莺塔留下的巨大阴影外,只看见钉在墙上的几个印刷体汉字说明。

普救寺建于武则天朝,主人公莺莺在西厢现身大约在百年之后。

安史之乱后,大唐便往下坡路出溜。蒲州本在长安与洛阳两京之间,也算是个重镇,谁知朝廷派个无能太监主持蒲州军务。于是,乱兵四处掳掠,并盯上了栖身于寺院的崔家母女。

故事前半部分,几个版本大体相同。不同的是后续故事。

王实甫的《西厢记》是大团圆结局,所谓有情人终成眷属。

王氏的西厢记不是原创,他是改编者。原作者是先于王四百年的唐朝大才子元稹(微子)。

元稹的《莺莺传》算是小说(传奇),而且是自传体小说。张生是元稹自己,元自己从不諱言,好友白居易们都知道。另一位女主角也不是出身显宦,家里大概是能买得起丫鬟的小地主之类。

在西厢的几个月,除前期双方有些拿捏外,后来过的是类似当代大学里的同居生活。

至于红娘,元稹压根儿就没给她多少戏份。但到了王实甫笔下,红娘喧兵夺主,一个丫鬟竟被渲染成“号令三军的将军”。

《红楼梦》第54回,贾母以评论家的口吻,不点名地批评西厢记之类,并总结道:这都是编排着污秽那些富贵人家,或者是作者自己就想当戏里的公子。

贾母说话时面对着一群主子和丫鬟面,明显有以戏喻人的味道,和风细雨间便进行了思想和纪律教育。

元稹和莺莺本来就是赶考途中邂逅,考取功名自然会提到议事日程。两只燕子呢喃之后,便是痛苦别离。

头一年,元稹没考中,但感情没变化,莺莺那里自然是度日如年。第二年元稹得中“明经”科。这时,元稹反悔了。于是两人各找各妈,各成各家。

问题是,元稹为何情变?仅仅负心二字能概括吗?

陈寅恪在《元白诗笺证稿》之“长恨歌”与“艳诗及悼亡诗(附:读莺莺传)”,以诗证史,分析了负心的个人与社会原因。

当时士子要跻身于社会高层,必得具备双重条件,婚须结高门第,仕则当清望官。

老爸不在三品以上,女方就不算是出身高门第;自己当不上三品官,就等于白来官场走一圈。

试想一下,原本懵懂而又怀大抱负的乡下青年元稹,面对人生的抉择,双肩上必然有山大的压力。人这一辈子就是一首词:上半阕是婚姻,下半阕是仕途,写不好上半阕,下半阕就无从谈起。

莺莺姣好,但出身低微。找上她,就等于自毁前程。而这时另一位出身名门的美女韦丛登场,乡下青年元稹立马将这位高干千金揽入怀中。

按当时风气,这太过正常,以至于元稹还不脸红地找了个始乱终弃的理由: 大凡优物,“不妖其身,必妖其人”。“余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我没那么大本事,制服不了妖物,故而远离她)。为了弃莺,不惜诬人为妖。白居易等对此说竟也无异议。

写到此,有必要从当代人的视角看元稹弃莺的社会意义。

南北朝之后,士族气场趋弱,由科举进入官场之途渐开,于是,两种力量两种风气两种文化既融合又冲突。科举得中者和数量更大的复读者们,形成两京的著名消费群体。他们少数人有俸禄,大部分是向老爸要钱,既谈家国大事又议风花雪月。

关键是官方引导,武后看重进士,考试内容是诗歌、策对。陈寅恪说,唐中期“重词赋不重经学,尚才华不尚礼学”,“唐代进士科,为浮薄放荡之徒所归聚,与倡伎文学殊有关联”,“任诞纵情,毫无顾忌”。这时,百姓也加入其中。当时民间离乱已久,得一喘息机会,“故亦趋于嬉娱游乐”。于是,“工于投机取巧之才人如元稹者”,便利用社会乱像左右逢源。

当一个盛世变化时,新旧价值观首先在文化领域牴牾与冲突,主流价值观式微必然带来新意识形态的扩张。这种新文化带有强烈的个人主义野心,狂傲嚣张目无礼法成为其显著特征。令人欣慰的是,它也可以推动文化出现新的高峰。以元白(元稹和白居易)为代表的中唐文化遗新生力量,足可傲视华夏千年而不减色。即便如莺莺者,虽遭人弃,却也成为华夏文学之不朽形象。



【作者:顾德欣,中国老教授协会战略研究中心主任,原国防大学教授。作者乃饱学之士,涉猎甚广。本号将连续刊载作者多年写就的读书笔记、随笔随想,以飨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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