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熙亭文存之一百零二篇：苏轼传之天涯孤旅 （三 ） 思无邪
郑熙亭文存之一百零二篇：
苏轼传
第九章 天涯孤旅
三
思无邪
朝云既去，苏过又忙于营新居，东坡人独坐，吟诵陶诗。东坡这一部陶渊明诗集，字大纸厚，是当年谪居黄州时，江州太守所赠，迄今一直携带， 每体中不适，心中不佳，便取出诵读，每读不过一篇，惟恐读尽，再无以自遣耳。一部陶诗百余首，终于读尽。自扬州任始和陶诗，和比读更为入境， 每和一首，就像与这位600年前的高人，促膝谈心一般，熨帖之极。
《归去来辞》已读百遍，今日再读，愈见渊明之智。其为彭泽令，不堪降志辱身， 向督邮折腰，在官80日而去，是何等果决，何等风流！而吾却留恋仕宦40年，既为台狱所困，终不能悛，兹复有岭南之命，陷此大难，归去来兮， 吾归何处？料此生难随素志也。人活60，乃知59年非，何其愚也！东坡忽然醒悟，轻拍额头笑道：“'今我不为乐，知有来岁不？’悟以往之不谏，知来日之可追，悔又何苦来。”东坡在扬州和渊明《饮酒诗二十首》，翻检旧稿，不尽如意，“昔我在广陵，怅望柴桑陌。长吟《饮酒》诗，颇获一笑 适。矧（shěn）今长闲人，一劫展过隙。”
从此，着意和陶诗，共鸣之下， 吟成《和陶归园田居》、《和陶读“山海经”》、《和陶贫士》、《和陶己 酉九月九日》、《和陶咏二疏》、《和陶咏三良》等，至岁末，合47首。东坡和陶诗胜过饮“胡麻伏苓耖”，每和一首，气舒心畅，陶然入静。十二月二十五日，方欲饮酒，缸中酒尽。取米欲酿，储米亦竭。因读渊明《岁暮和 张常侍》诗，亦以无酒为叹，乃用其韵吟道：
我生有天禄，玄膺流玉泉。
何事陶彭泽，乏酒每形言。
我年六十一，颓景薄西山。
岁暮似有得，稍觉散亡还。
有如千丈松，常苦弱蔓缠。
养我岁寒枝，会有解脱年。
绍圣四年（1097）二月十四日，白鹤峰新居成。东坡自嘉祐寺迁入。博罗令林天合，送来花木，东坡在屋前空地上裁下桔树、荔枝、杨梅、枇杷、 栀子等。新居依山傍水，稍离府城，园田野居，足以娱老。东坡名其书斋曰《思无邪》。苏过在旁说道：“儿常诵当年大人所作《思堂记》，效法不思之乐，盖有思皆邪，思无邪，可得乎？”东坡道：“汝只知其一，未知其 二。人非木石，哪得无思？是以圣人教之曰'思无邪’，邪者，私欲也，去私欲，则无邪。”苏过回味多时，说道：“人之欲，天性也，食求饱，居求安，亦欲也。可尽去乎？”东坡道：“人非木石，哪得无欲。欲有善恶、公私之分。莫以恶小而为之，莫以善小而不为。则思无邪。”
东坡父子安居于白鹤峰下。苏过作完窗课后，采药砍柴。东坡守户炊饭和陶诗，这日，循州周太守专使书报，苏迈自宜兴携两房来，已到循州。东坡与儿孙阔别三年，万里远至，自是欣慰。即命苏过往循州迎接。又向惠州新任太守方子容借了十数名丁壮，搬运行李，白鹤峰顿时兴旺起来。长孙楚老业已成年，诸孙挨肩，茁壮如犊。苏迨既留住许州（今河南许昌市）以备明年应试，其妇欧阳氏及幼孙同船到达。骨肉团聚，东坡忧患之余，亦觉欣然。循州太守周彦质，一直陪到家。东坡即请方、周二太守，在新居宴饮。苏氏一家三代，便作惠州民也。东坡再无孤单凄凉之感，这日清晨，携孙儿登上白鹤峰，遥望罗浮山、香积寺，一时畅怀，吟道：
白头萧散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
报道先生春睡美，遣人轻打五更钟。
州府东堂，有昔日陈尧佐知惠州手植荔枝一株，郡人称作“将军树”， 极其繁茂，东坡引孙儿到树下玩耍。时荔枝大熟，高红烂紫，一树云霞，府吏采摘一篮为赠。东坡亲手剥开外壳，送入孙儿口中，以为食仙果也。东坡乐不可支，须发飘动，口占一绝道：
罗浮山下四时春，芦桔杨梅次第新。
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东坡诗句一出，天下传唱。传入汴京，传入翰院，翰林学士林希见了， 心下为之一动，暗想道：“苏轼兄弟家传'易’学，兼通阴阳之术，整日问'春睡美’、'啖荔枝’，难以即死，一旦还朝，吾将安处？”乃别录一纸，承间献曾布、章惇，章惇笑道：“子瞻颠顽一生。将死瘴海，犹自美耶？”曾布道：“当日司马光、吕公著秉政，一无所为，后引苏氏兄弟等布满要路，遂势如破竹，新法尽废。彼等罪大罚轻，不知悔改。盖大臣阴引党类最为大患，不可掉以轻心。”于是由林希拟札，上奏道：“司马光、吕公著诋毁先帝，变更法度，罪恶至深。偶缘身死，不及明正典刑。告老之人，亦宜少示惩沮。”哲宗忻然听纳，即批付中书，议再贬司马光、吕公著及元祐党人。章惇、曾布、林希、蔡卞等承旨，反复议论，遂于绍圣四 年（1097）二月，条列以奏，制下：“司马光、吕公著追贬为司户参军（八 品）；吕大防、刘挚、苏辙、梁焘等为臣不忠，而罚不称愆，皆贬岭表；其余同恶相济、幸免失刑者三十一人，或贬官夺恩，或居住安置，轻重有差。”郴州编管秦观，移送横州（今广西省横县）。林希密谓章惇道：“苏轼任其安稳乎？”章惇以在广惠瘴疠之地，死无久待。林希道：“吕大防既责往循州安置，而循惠二州近在咫尺，恐生事端。”于是，东坡复由宁远军节度副使惠州安置，再行贬黜：“责授琼州别驾，移送昌化军安置。”
朝命未至，朝报纷传，风声骤紧。东坡自度朝命将至，乃集儿孙于“思无邪斋”交待道：“吾久备侍从，偶有御赐什物，人或以为珍宝，实则不啻如粪土也。儿孙既好，亦不消营产业；儿孙败类，更不应营产业。天生斯民，自有口福。到此以来，收葬暴骨，助修两桥，施药造屋，务散此物，以消尘障。今只有酒器一付，荷叶杯一只。酒器留下，变卖以充衣食。荷叶杯为欧阳公所赐，吾带在身边。此外索然。渐觉此身轻安矣。”东坡安排后事已毕，静候圣裁。“四月十七日奉被告命，十九日起离惠州。”
东坡留家于白鹤峰，独与苏过渡海。临行，迈、过相抱哭泣，诸孙尽皆痛哭，苏迈曰：“弟奉亲过海，事事当心。”苏过道：“定能生还。”此时子由亦从筠州动身南行，五月十一日，东坡兄弟相遇于藤州境内北流江东岸，即同行赴雷州（今广东省海康县）。东坡痔疾发作，痛楚呻吟。子由终夕不寐。因劝慰 道：“兄孤身过海，珍重此身，望能止酒。”东坡道：“弟但放心，要活着，要作诗。”
行至雷州境内，途中又遇秦观。沦落之中遇故知，喜出望外。少游道：“苍天有眼，赐我等在此诀别。”东坡道：“太虚何出此言，君方壮。人间尚需秦少游文章也。”从道旁买来汤饼、烈酒，三人席地而坐，痛饮饱餐。啸咏而别。东坡伫立冈头，顾秦观身形遥呼道：“要活着，要作诗。”
绍圣四年（1097）六月十一日，东坡渡海。
郑熙亭：河北沧州人，原沧州行政公署专员，河北省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56年开始发表诗歌、小说。主要著作有长篇历史小说《汴京梦断》（花山文艺出版社出版）、《东游寻梦—苏轼传》（东方出版社出版）、《大宋河山》（海南出版社出版），2010年由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三卷本《熙亭文存》。
编者简介
赵志忠，笔名赵刚，号国学守望者，1973年4月生，河北省献县淮镇人。作品发表于《诗刊》《中华诗词》《中华辞赋》等。中国作家协会《诗刊·子曰诗社》社员，诗词中国·中华诗词网2017年度优秀通讯员，采风网2017年度十大新闻奖获得者，河北省诗词协会会员，河北省采风学会会员，河北省沧州市诗词楹联学会副秘书长，沧州市新联会常务理事，沧州市作家协会会员，《沧州骄子》编委，《诗眼看世界》创始人，采风网沧州站站长，献县知联会理事，献县新联会副会长、秘书长，沧州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第七次代表大会代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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