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选成 || 杏 花 开 了
每当看到杏花,甚至看到或听到这两个字,《花魁》之咏就不由自主地萦绕心头。或许是杏花烂漫于沙苑之际,正是清明上坟之时,所以感念先辈之情也必会油然而生。
小时候,每到杏花飘雪时节,沙苑人家常常天不明就会被“吧嗒,吧嗒”的风匣(箱)声和“嗵!嗵!”类似于槌布声惊醒。用婆的话,“那是在叫先人快起来吃饭、快来拿钱”!
在我的记忆里,妈那天总会打啼起熬半夜地捏好“燕子燕崽燕喋窝” 蒸好“枣山枣箍枣馍虎”,煮熟十数个红皮鸡蛋,细切一盘姜醋油炸豆腐丝,油拌三两碗 “细细长长的凉面”,分别苫上金灿灿的炒鸡蛋、绿油油的春菠菜和紫白黄(热萝卜、金针、粉条或藕丝)相应的芥末三丝,一同放进牛头奓的竹草笼,用带丝线的袱子盖严。
大(父亲)也必定坐在挂着蓝影绰绰、众目灼灼、使人感到畏惧、又忍不住斜眼偷看的先祖影轴下,取来厚厚的一叠白黄烧纸,放在那张据说是明末家族落难时分到的唯一家产、但早已漆皮斑驳、面板凸凹、且死沉死沉的楠木方桌上,庄重地用一枚不知哪个年代的大银元,齐排挨行地用木棒槌“嗵!嗵!”轧印。那虔诚的神态、极像电视剧中向神佛叩拜的西藏喇嘛,黝黑挺平的脸庄严得有些痴呆,唯两眼闪出的光,倒像充满的火一样,让人倍感温暖。
两刀黄白烧纸轧完,数出二十五张白的,用剪刀以一变四地剪成四绺均匀、且接连不断的纸条,一端用绳子扎在二尺多长的竹棍上,一端疏散蓬松开来,中间再用红纸条一束,形成上尖下圆的宝塔形“纸爪子”。然后,将剩余的烧纸,连同他爷爷的爷爷传给他爷爷再传给他的锡铁茶壶(里边早泡满了浓浓的香茶)、家中最好的酒,放进妈准备好竹草笼,用铁锨挑上肩,然后像元帅向即将出征的突击队授旗一样,郑重地将纸挂交给我,威严的说“上坟!别扯断了!”
我家坟地在沙苑北麓,此时早已燕语蝶闹、春色烂漫,特别是杏花,已开始蜂嘤雪飘。
起伏的沙地上,各色花草,醉眼朦胧,千色百态:茸细的、百态羞涩;尖圆的、怒发向上;百花是碎碎的,千草是嫩嫩的;格桑花的幽蓝、蒲公英的橙黄、荠荠菜、面条条、刺角角的肥绿、及许多不可名彩的醉眼、都你争我抢地要钻出来、挤上去,争抢飘逸的雪片,争着给婆娑虬枝上的烂漫抛眉眨眼。
大领着我们走在黄亮亮、软绵绵、且落英满布、嫩草乱生的沙路上,接二连三招呼着路遇的族人,首先来到一处高大的沙坡前。这个沙坡高出地面十数八米,东西状椭圆形,占地约百十来亩。它头枕金山(沙梁秦岭)、脚蹬玉带(洛河)、右系素娟(白河)、左控铁寨(兴盛堡),是龙脉华庭、是绝佳的风水宝地。特别是她南屏巍巍秦岭,近接逶迤起伏、连绵不断、似黄龙般向此汇聚而来的沙梁,并与之组成细细窄的腰髂,将东西两片平整如镜的土地勾画成一个开口向东的“葫芦”。据说此处原是明清之前就存在了几千年的沙苑福禄(葫芦)之地——白池,最能纳福。所以唐代白居易就在此建立了一座白楼。当时的同州刺史元稹,曾就此赋诗“山入白楼沙苑暮,潮生沧海野塘春”予以赞美。到了明代,洪武皇帝朱元璋的次子秦王朱欆,也将此地作为非嫡传王子的陵墓和作为朱氏祖先在沙苑的总坟之所,且以“仙掌白楼”、“白池映岳”命名,纳入“王马十二景”之中,与“关中八景”并列。
据说现在里边住着自明朝秦王朱欆以来、沙苑朱氏列祖列宗英明的、伟大的、窝囊的、捣蛋的、败落的、甚至让人咬牙切齿、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各种灵魂。特别是上边几个左扭右曲的乌柏,黑沉沉、阴森森的,柏垛上随风晃动的颗颗柏籽,像煞幽深的目光,威严慈祥、睿智刚强,使人望而生畏、望而深思、望而启智。
难怪别姓人总赞叹:不愧是兴旺家族,辈辈赢人,都是陵里有歪歪柏树啊!
到了陵下,大放下牛头草笼,揭开袱子,露出妈准备好的那窝展翅欲飞的燕子和寒食凉菜,接过递来的白酒,注入三个高脚杯中,分别双手高高地擎过头顶,从左向右一线撒出。然后面色庄重虔诚地作揖、跪膝、叩首,活脱脱一副“唐僧见如来”。由于退脚不灵活,动作不到位,严肃中多少有些滑稽,常常惹得后人发笑却又不敢出声,只好做做鬼脸,硬憋回去。难免会换来几句低声臭骂,但,依葫芦画瓢,照样子磕头,却是跑不了的。
却见达从百纸挂上扯下一绺纸挂,连同让人折来的单枝杏花,一起交给他认为有出息的“怂娃”,指示他到太岁头上动土:上到坟顶上,压好纸挂、插好杏花、培上三捧土,再溜(留)下来,磕完头,举起纸挂,像“导游”一样,引着所有人向自家的坟陵走去。
路上,达总要一个人离开队伍,独自去几处他认为可能埋有同族别系先祖的地方,各挖三铣土、平地堆个小土堆,压上纸挂,奠三杯酒,据说有“三生同根,百(堆)(土)世留后”之意。
我家的坟茔处在三面环沙、南面向阳的圪崂里。
此时的坟茔,早被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的树木笼罩。艳若香腮的桃花,雅如处子的梨花,都在三个一伙、两个一簇地搔首弄姿、招蜂引蝶,与柔草绿芽相映、同鹅黄嫩绿争春。唯有那“浅红欺醉粉,团雪叠素魂”的杏花,静静地“淡红褪白胭脂涴,紫蕊层雪香蕾破”,或亭亭在虬枝曲杆之头、或羞涩于梨叶桃芽之侧。亭亭地,三朵一簇、五瓣一堆,闪颤颤金蕊戏蜂、露紫紫蕾托舞蝶;羞涩的,黯夭桃于艳颜,亮少女淡淡霞晕酒窝;逊雪梨于雅尔,飘香妃缕缕幽兰肘麝。墓后那颗杏树,在左右滴翠流碧柏朵的映衬下,越发唇红齿白。闪着酱紫色光、直挺挺刺出的枝干,每根都裹满一嘟噜一嘟噜棉绒般的蘸粉雪片、如一根根毛茸茸的雪串、像一行行阳光灿烂的笑脸。微风吹来,枝摇花颤,远远望去,犹如插满陵墓的孝棍子,在环臂样柏树枝的搀扶下,肃穆地进行着孝子祭灵之礼。
此情此景,使平素本就不拘言笑的达,神情更加肃穆。只见他面对陵墓,小心翼翼地放下牛头草笼,揭开袱子,扶端燕窝,摆好茶壶酒盅,将黝黑的脸再次挺得板直,用有些发呆的眼睛扫一眼紧跟身后的人众,然后随一长声不容置疑的“跪”,就如同山倒,不管不顾地直挺挺跪倒墓前。嘴里却和尚念经一样,不停地叽咕那不知传了多年、每年都会重复、但非常好听的“咒语”:“杏花(读hehua沙苑方言把“杏”读he)杏花,和善的花。花给祖祖,核(读hu方言)给娃娃。核再生核,万代兴家。”
随着“咒语”,“导游”得胜的旗手似的,冲上墓子,将胜利的纸爪端正的插到墓顶。达则将捶印的白黄“钞票”点燃,端正地举过头顶,又迅速地放到墓前胡基垒的墓窑窑中,用早就准备好的木棍不停翻搅,两眼盯着钞票直到全部变成灰烬。然后酌三杯酒、奠一壶茶,最后带领大家一起叩首起身、鞠躬作揖,围墓绕场一周,直至合力将墓上所有杂草全部清除并芟上一层新土,那已绷得经有些发青的黑脸,才会绽开几纹浪花。
只有急不可耐的儿娃们,早已如同小鸡趋母般围到老达身旁,不、准确地说围到牛头草笼旁,眼巴巴地盯着草笼里的鸡蛋等“佳肴”,等待“司令”发话。老达却不管不顾,照样有条不紊地取过酒壶,嘴里念着多年不变的“佛经”:杏树开花、燕蝶进家,献了爷爷(读yaya)、再哄娃娃。然后自斟自饮三杯。平常从不饮酒的他,此时却喝得有滋有味,甚至嘴巴都发出滋滋的声响。随着声响,他将酒壶酒杯交给挨身的二达,由二达给在场的所有十八岁以上男丁依次满斟三杯酒,并盯着喝下去。如果谁不胜酒力,就必须在嘴唇上象征一下,然后恭敬地撒到陵前。如果有年内新结婚的媳妇,(一般年份妇女是不能去坟地的,只有头年新婚的、才可在婆婆的陪同下到墓地认坟)也必须最后接过三杯酒,不过不能全喝,只能将前两杯恭敬地洒在墓上,第三杯才可抿下。
与此同时,草笼内的鸡蛋、燕窝、燕蝶、早被已垂涎三尺的儿娃们一抢而空。唯独没人敢吃那个插在笼沿的最大燕蝶。达看着众人将最后一杯酒喝下,才走过去,取下那只黑豆眼睛、金黄尖嘴、黑背黄肚的燕蝶,交给刚才的“导游”,导游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如脱笼的兔子,跑去和其他孩子一起上杏树、折梨花、嚼桃花,或顶牛、翻跟头、打沙仗去了。
而大人,则围坐在软绵绵的沙地上,品着剩酒,就着凉菜冷面,或是恭听老达那耳已生“茧”的“老调”:“杏花杏花,远离官家,宽厚亲邻,管好娃娃”;或是谈论陵前“歪歪柏树”墓里“杏花蜂蜜”、谈论着那个后辈“天庭饱满”“面如杏花”,或标榜那代祖先的“窝囊败运”“丰功兴家”.......。有时甚至挣得脸红脖子粗、攥拳列架势。
“争唆哩,看看杏花!和和气气的。不学桃花妖冶争艳,甭像梨花自洁少友”,老达一句“老生常谈”,即将引爆的“火药味”马上烟消云散,杏蜜香飘。直到酒尽兴、饭吃饱,才各自提笼携子、掂锨拿壶,乱嚷嚷、牛哄哄地四绺五散了。
只不过,此时每个人的手中、或脖子背后,必定有一枝雪绒绒、鼓堆堆、亮灿灿的杏花。再细看,那杏花的底部,肯定都孕育着圆嘟嘟、毛眼眼的小杏。
作者简介:朱选成,男,中共党员,大学本科学历,1981年参加工作,现任大荔县质监局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