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镇园地】张闻田|《人间词话》批评(上)

王观堂静安先生著《人间词话》,创境界一说,厥功甚伟。于写境与造境、隔与不隔、游与不游、入乎其内与出乎其外诸事辩之甚明。发前人所未发,言前人所不敢言,见识卓绝,或过于前贤,至今海内宗之。对于诗人境界与常人境界、诗人之言与政治家之言亦有所探索,然言之不详,令人遗憾。又尝欲辨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主观诗人与客观诗人之别,恨未能也。先生性格激烈,以而立之年著此词话,不假思索,有感即发,遂能惊动海内,指导一代之文学,诚由其见解之超绝也。然不善持论,多偏激之语,又前后冲突、自相矛盾。此则先生之失也。余幽居闲暇,少欢多闷,取先生《人间词话》研习之。偶有所得,辄为记录。积之四十余日,始研读完毕,命曰《人间词话批评》。昔贤有言:我爱我师,我更爱真理。然余敬爱观堂,故不能不少为之假借云。

上卷:

一、31

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

此观堂立论之纲领也,然正误参半。词固以境界为上,然人有高格,词方有境界。至于名句,特诗词之小者。诗词贵浑成,贵通篇不贵名句。譬之美人,意态言行俱佳,始为美也;若只摘其一眉一目一口一鼻之美,其美亦诚然有限,未得为真美也。

二、32

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

观堂之言是。风人多写境,《诗经》、古诗之作者、子美、乐天是也;骚人多造境,灵均、太白、长吉是也。后之作者,出入于风骚之间可也。

三、33

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多,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

观堂无我之境之提法,造语至高。大抵写境抒情,欲落尽繁华,直造平淡,与物相融,物我两忘也。此意前人多所论述,只未尝言无我之境耳。观其所举四例,一悲慨,一冲淡。而一云有我,一云无我。有我之境皆是也,盖感而作诗,其中自有我在。无我之境,古来恨少,即观堂所举二例,其中亦自有诗人。“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亦以我观物也,分明有我在,不过洗尽尘滓,游于造化耳。“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遗山《颖亭留别》语也,前句云“九山郁峥嵘,了不受陵跨”,借物抒情有不可一世之概;后句“怀归人自急,物态本闲暇”,深得诗家张弛起落之妙。然通篇观之,雄伟高旷,亦自有诗人在,安得无我?不过以冲和之语出之,观堂激赏之,良有以也。然后知无我之境,非无我,直是我与境浑也。

四、36

无我之境,人唯于静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动之静时得之。故一优美,一宏壮也。

观堂无我之境之说,举“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为例,且曰,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故知此境至高,非寻常诗家所易得也。而今但云人唯于静中得之,则似得之甚易,得之,其境亦不过优美;有我之境,则于由动之静时得之,得之又似难于无我之境,而且其境宏壮,又似优于无我之境。观堂持论如此,令人遗憾。

五、37

自然中之物,互相关系,互相限制。然其写之于文学及美术中也,必遗其关系、限制之处,故虽写实家,亦理想家也。又虽如何虚构之境,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而其构造,亦必从自然之法则,故虽理想家,亦写实家也。

此论理想家与写实家相通之处。理想家,近于今之所谓浪漫主义作家。写实家,近于现实主义作家。浪漫主义多造虚境,故绚烂瑰奇;现实主义多写实境,故沉着厚重。然浪漫必自现实中来,必遵从现实之自然法则,且其中时时有实境在,虽长吉鬼语亦犹是也,否则易流于虚诞。现实主义多写实境,然皆选境而写,决非寓目即书,且其间亦时时有虚境在,只是近于实际,使人不觉耳。不然,一味写实极易失之板滞,安得诗家空灵气象耶?观堂是。

六、35

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

一切文学,其始未尝不产生于民间,故诗三百浑朴古拙,不仅由于古人纯朴,更由于其中不少篇什本就是民歌。汉魏古诗去古未远,距民歌亦较近,故其文字质朴而抒情真切,钟嵘极赞之,云“字字千金”,良有以也。逮至晋宋六朝,文人诗起,乐府诗衰,其间文人作诗而不失古诗之古质纯朴者,陶彭泽一人而已。唐宋之际,李杜苏黄诸公出,诗艺极矣,然真淳古朴之风亦不复存。数公之诗,较之今人则叹其真,方之古诗则恨其伪。故言境界之真,则三代汉魏;言气象之大,则李杜苏黄;兼此二美者,则唯陶氏一人,数公叹服陶公不置,盖为此也。

七、46

“红杏枝头春意闹”,著一“闹”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来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

此观堂境界说,兼论练字之法也,固当。然练一字孰若练一篇?试举太白“牛渚西江夜”一篇读之,即知练字为小道也。

八、48

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优劣。“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宝帘闲挂小银钩”,何遽不若“雾失楼台,月迷津渡”也。

美有多种。细雨微风,闲暇之美也。细雨则水中缺氧,鱼儿出,盖浮头也。子美不知此,摄之入诗,读之令人气闷。“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悲壮之美也,诗人多爱此境。“宝帘闲挂小银银钩”,美则美矣,亦寂寞无聊之极矣。“雾失楼台,月迷津渡”,少游《踏莎行》也,最为怨望凄苦。观堂是。

九、78

严沧浪《诗话》谓:“盛唐诸公,唯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拍。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影、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余谓:北宋以前之诗亦复如是。然沧浪所谓兴趣,阮亭所谓神韵,犹不过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为探其本也。

严丹丘以禅论诗,一派天机。其论第一义、论向上一路,诚为诗家不易之理。诗极盛于唐,然诗之古道亦坏于唐。李杜诸公出,文人诗空前繁盛,而乐府诗遂衰。格律诗出,更启后世形式主义、唯美主义之风。于是三代汉魏浑朴之风不复存焉。盛唐诸公,广师三代汉魏六朝,遂有盛唐气象。明季七子诗必盛唐,故明诗极衰。观堂此处称引沧浪《诗话》,断其全章而取其片意,于当代诗坛创作影响甚大,吾恐今之苏黄复为明七子矣。

十、3

太白纯以气象胜。“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寥寥八字,遂关千古登临之口。后世唯范文正之《渔家傲》,夏英公之《喜迁莺》差足继武,然气象已不逮矣。

此手稿第三则也,举李太白,盖溯源寻本之意也。兼论气象,卓识也。太白之《忆秦娥》,盖词之鼻祖也,而人多疑之。气象豪健,绝类太白,然太白闺情诗亦无此气象。观堂于此论及气象,知气象亦观堂论词之要素也。然昔人论词,多主婉约,不论气象,论气象则范文正、苏长公、张于湖,辛稼轩诸家为胜。前人谓其非当行本色,然设使两宋之词尽如花间,亦甚无谓也。

十一、4

张皋文谓:“飞卿之词,深美闳约。”余谓:此四字唯冯正中足以当之。刘融斋谓:“飞卿精妙绝人。”差近之耳。

张皋文创常州词派,以温飞卿为正宗,认为其言“深美闳约”。目的虽是“尊词体”,然飞卿词实不足当此四字。然“深美闳约”四字,足以为论词之标尺。“深”谓其情思,“美”谓其意境,“闳”谓其气象,“约”谓其语言。观堂此处,亦隐然以冯正中词为正宗矣。

十二、57

“画屏金鹧鸪”,飞卿语也,其词品似之。“弦上黄莺语”,端己语也,其词品亦似之。正中词品,若欲于其词句中求之,则“和泪试严妆”,殆近之欤?

张皋文以温飞卿为正宗,观堂此处,亦隐然以冯正中为正宗矣。观堂论词,甚爱花间、西蜀、南唐及北宋晏欧诸家。其自为《人间词》,亦学此数种,并能得其神髓。其高绝之作,置于西蜀、花间,则允为神品矣。然置于两宋之间,则未臻大家,以其门庭太狭,未能转益多师、广收博采故也。

十三、5

南唐中主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乃古今独赏其“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之句,故知解人正不易得。

“众芳芜秽、美人迟暮”,屈子《离骚》之神髓也,此观堂论词之又一标尺也。惜观堂不肯明言之,使我几为“细雨梦回”诸语所蒙蔽。

十四、102

温飞卿词,句秀也。韦端己之词,骨秀也。李重光之词,神秀也。

千古妙品!飞卿千载有知,必然心服。然此说实为常州词派而发,可惜皋文不曾听得此言。

十五、104

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为士大夫之词。周介存置诸温、韦之下,可谓颠倒黑白矣。“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金荃》、《浣花》能有此气象耶?

张惠言创常州词派,尊温庭筠为正宗。谓其词“深美闳约”,然飞卿词实不足当此。此诚皋文之失也。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云:“毛嫱、西施,天下之美妇人也。严妆佳,淡妆亦佳,粗服乱头不掩国色。飞卿,严妆也。端己,淡妆也。后主,则粗服乱头矣。”观介存之言,亦欲正皋文之失也,而又曲意回护之。

十六、105

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

赤子之心,谓人与生俱来之纯洁良善之心也。或谓之童真,或谓之天良,古之诗人多秉此。举其著者,屈平忠直,渊明朴至,太白天真,子美纯平。此等心用之于争胜一时则未见其胜,然用之于文学艺术则犹显其长,盖因文学艺术本就是真善美之学也。观堂之言甚是。然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则易养此心,恐又不尽然。

十七、106

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

诗人多穷而少达,然诗则穷而后工。“国家不幸诗家幸”,“庾信文章老更成”,殆谓此也。观堂客观诗人之论甚是,主观诗人之论则大谬不然。即其所举之李后主,乱世亡国之君也。不仅亡其国,并亡其身。此人世间数千年来阅世最深者。观堂之意,欲以主观之诗人对应理想家,对应无我之境也。然无我之境是否存在,仍不可知;主观之诗人是否存在,亦不可知也。

十八、107

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词亦略似之。然道君不过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

李后主伤心亡国,泣血椎心。其发之于词,则凄婉含蓄,辄以浅语出之。“深美闳约”四字,唯李后主足以当之。至其担荷人类罪恶处,则未易见也。然我观观堂《浣溪沙》“天末同云”之阕,却有揭示人类罪恶之意。

十九、6

冯正中词虽不失五代风格,而堂庑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与中后二主词皆在《花间》范围之外,宜《花间集》不登其只字也。

观堂崇奉李后主、冯正中,固当。然《花间集》未选二主词、正中词,当由地域遥远所限也。二主词、正中词虽然高过花间,然亦有合于《花间集》者。观《花间集》所选诸家词,亦妙选也,赵崇祚当不致没眼色若是。

二十、18

冯正中词除《鹊踏枝》、《菩萨蛮》十数阙最煊赫外,如《醉花间》之“高树鹊衔巢,斜月明寒草”,余谓韦苏州之“流萤度高阁”,孟襄阳之“疏雨滴梧桐”不能过也。

“斜月”不能“明寒草”,且意境与“高树鹊衔巢”不一致,恐是“斜日”。此为观堂意境法鉴赏之一例,确属高见。然摘句论诗,固是一病。

二十一、19

欧九《浣溪沙》词“绿杨楼外出秋千”,晁补之谓:只一“出”字,便后世所不能道。余谓:此本出于正中《上行杯》词“柳外秋千出画墙”,但欧语尤工耳。

观堂标榜正中,兼论练字之法也,然欧词未必工于冯词。诗词讲究画面美,讲究远近、虚实、明暗、动静之互相生发。冯词深得其中之妙,着“画墙”二字,更觉欢快明丽。然终须放入作品中看,譬如书法,当看其通篇之气象、布局、神韵,而不论其一二字之工拙。

二十二、52

梅圣俞《苏幕遮》词:“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刘融斋谓:“少游一生似专学此种。”余谓:冯正中《玉楼春》词“芳菲次第长相续,自是多情无处足。尊前百计得春归,莫为伤春眉黛促。”永叔一生似专学此种。

谓欧公词源出冯正中亦可也,然门庭之大又远过之。其《采桑子》歌咏西湖四时美景,以诗笔入词,疏朗雅正。至其《朝中措》“平山堂”之篇,已俨然豪放一路,其下开子瞻亦宜也。

二十三、53

人知和靖《点绛唇》、圣俞《苏幕遮》三阕为咏春草绝调。不知先有正中“细雨湿流光”五字,皆能摄春草之魂者。

正中词之“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固是佳句。然能否敌林、梅、欧三作,则不敢断言。

二十四、1

《诗·蒹葭》一篇,最得风人深致。晏同叔之“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意颇近之。但一洒落,一悲壮耳。

此《人间词话》手稿第一则也。以晏同叔之《蝶恋花》与《蒹葭》对举,意谓五代北宋之词亦即当时之《国风》也,欲以突出宋词之地位也。然《蒹葭》者,深婉低回,一唱三叹,思致绵邈,哀而不伤,殆后世之作无与伦比者也。观堂云其“最得风人深致”,极是也;然谓之“洒落”,则非也。晏同叔《蝶恋花》词,哀伤顽艳,固宋词之佳者,然方之《蒹葭》,实有云泥之别,亦当不得“悲壮”二字。古来悲壮之作,多言志抒怀,若荆卿《易水歌》、陈子昂《登幽州台歌》是也。同叔之词,相思怀人之作也。相思怀人而曰:“悲壮”,殊无道理。然不知观堂此处,是有意为之欤,抑无意之失耶?

二十五、117

“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诗人之忧生也。“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似之。“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诗人之忧世也。“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似之。

自楚灵均香草美人之法出,后世解诗遂多附会。汉儒古板,附会之处尤多。张皋文解词每学汉儒,观堂痛责之,曰:“深文罗织”,不虞观堂亦复如是。同一“昨夜西风”,先谓之似《蒹葭》,今又谓之似《节南山》,不唯《蒹葭》与《节南山》了不相类,二诗与“昨夜西风”亦相去甚远。“终日驱车走,不见所问津”,渊明《饮酒》诗也,怀古之情宛然,愤世之作也,亦与冯正中词风马牛不相及。观堂标榜正中词、同叔词可也,持论如此,使人不堪。

二十六、2

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此等语皆非大词人所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词,巩为晏、欧诸公所不许也。

此《人间词话》手稿第二则也,特标出“境界”二字。《人间词话》论词之作也,然此处殊不论诗词之境界,而论事业学问之境界也。曹子桓有言,“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观堂之意莫非在此乎?何其言之悲也?观堂所举三语,谓是晏同叔、欧阳永叔、辛幼安之语。此三家,皆观堂所尊崇者也。然“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世人皆谓是柳屯田所作。

二十七、115

永叔“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于豪放中有沉着之致,所以尤高。

欧公词,沉着豪放处有之、高旷超逸处有之,疏隽清雅处亦有之。即其闺情之作,亦高过花间之什。其疏朗超逸处,上承青莲、香山,下启东坡、稼轩,前人置之婉约一派,恐未当也,然置之于豪放一派,亦不相似。前人论词,非婉约则豪放,然唐宋词醇雅中正之作极多,惜未能名之也。

二十八、40

冯梦华《宋六十一家词选序》谓:淮海、小山,古之伤心人也。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余谓此唯淮海足以当之。小山矜贵有余,但可方驾子野、方回,未足抗衡淮海也。(一本云:小山矜贵有余,但稍胜方回耳。古人以秦七、黄九或小晏、秦郎并称,不图老子乃与韩非同传。)

小山韶秀,多清警动人之语,少含蓄不尽之意,然其脍炙人口处亦在此。少游和婉醇厚,然低回含蓄,一往而深,固婉约派之正宗也。方之小山,自有警拔含蓄之别。然观堂有言,“北宋名家以方回最次”,今以小晏方驾方回,亦轻之矣。

二十九、77

少游词境最为凄婉。至“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则变而凄厉矣。东坡赏其后二语,犹为皮相。

异哉,观堂之论词也!

晏同叔词雍容华贵,深婉闲雅。观堂不赏其“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而独赏其“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且谬赞之,曰:“悲壮”。少游之词,不赏其“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之清新婉丽,不赏其“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之深醇雅健,而独赏其“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之凄厉。且此二语,谓之凄婉则近似之,谓之凄厉则大不可。凄厉之音有何美耶?余只知深夜枭啼特别凄厉。至于“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之语,凄婉低回,伤心欲绝,一片不可排解之情,而借此二句无理之语出之。此诗家最无可如何之境也,宜乎东坡激赏之。

三十、109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山峻高以蔽日兮,云霏霏而承宇”,“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气象皆相似。

观堂见识奇高,然不善持论。才刚刚说孤馆春寒杜鹃斜阳之语凄厉,旋即与“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等句相提并论,须知“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殊不凄厉。

三十一、61

昭明太子称陶渊明诗“跌宕昭彰,独超众类。抑扬爽朗,莫之与京”。王无功称薛收赋“韵趣高奇,词义晦远,嵯峨萧索,真不可言”。词中惜少此二种气象,前者唯东坡,后者唯白石略得一二耳。

词之为体,亦古之郑卫之音也。贵抒情不贵言志。不嫌通俗,不避淫丽。故觉风云气少,儿女情多。子瞻中秋词、赤壁词、“缺月挂疏桐”诸阕,白石《点绛唇》、《念奴娇》、《暗香》诸阕,殆其中之凤毛也。

三十二、62

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永叔少游虽作艳语,终有品格,方之美成,便有贵妇人与娼妓之别。

五代北宋之词,亦犹今日之流行歌曲也。且其中尚有一大部分是伎人所唱,故多声色诨俗之语,用以佐酒招客,博其笑乐耳。歌词即请文人制作,当时词人多作过此等词曲。然保留至今者只有柳、周、黄数家,此即当时词曲之原生态。后人不察,多所讥评,观堂亦不过从众家之说也。

三十三、8

美成词深远之致不及欧、秦,唯言情体物,穷极工巧,故不失为第一流之作者。但恨创调之才多,创意之才少耳。

此论美成之得失,颇为中肯。词以意为主。意贵独创,忌因袭;贵深远,忌浅薄。言情体物,盖其次也。此实观堂立论之本,而特于此处借论周美成出之。

三十四、9

词最忌用替代字。美成《解语花》之“桂花流瓦”境界极妙,惜以“桂花”二字代“月”耳。梦窗以下则用代字更多。其所以然者,非意不足,则语不妙也。盖语妙则不必代,意足则不暇代。此少游之“小楼连苑”、“绣毂雕鞍”所以为东坡所讥也。

此论用替代字之非,义正辞严。举美成、少游为例,非轻美成、少游也。诗词用替代字,一则为粉饰,二则为显其博雅。若诗词之意境语言俱美,则无须粉饰;人而有才,则无须卖弄。故人无才情,则尤喜用此类粉饰文字,以掩饰其诗之非诗也。

三十五、16

沈伯时《乐府指迷》云:“说桃不可直说破桃,须用'红雨’、'刘郎’等字,说柳不可直说破柳,须用'章台’、'灞岸’等事”。果以是为工,则古今类书具在,又安用词为耶?宜其为提要所讥也。

此与上条论周美成“桂华流瓦”相似,然实有不同。同属代字,每成“桂华流瓦”当是自创,沈伯时所论则为用典,此其不同也。用典向有二种,一为用事,稼轩最好之;一为用字面,即伯时之所论。用前人字面宜慎重,不可滥用。即以伯时所言言之,说桃用“红雨”,红雨为落花,非一般桃花,用“刘郎”,人疑其用刘晨遇仙事;说柳用“章台”,人疑其狎妓。例言之:稼轩《祝英台近》,哀恻凄婉,沉痛绝伦,然九死未悔之心耿耿可见,此稼轩之离骚也,当作于其备受打击陷害之时。其开首云“宝钗分,桃叶渡,烟柳暗南浦”,因有“桃叶渡”三字,遂启后世附会之口,言为其出妾所作。好事者固多附会,而作者用前人字面亦不可不慎也。

三十六、20

美成《青玉案》词,“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此真能得荷之神理者。觉白石《念奴娇》、《惜红衣》二词犹有隔雾看花之恨。

周美成风中荷叶,工笔也,风致神态,活现纸上。姜白石《念奴娇》,写意也。“水佩风裳无数”,“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绘神多而绘形少。若论逼真,姜不及周;若论格调气韵,美成不如白石。然观堂论词主隔与不隔之说,此处亦是一例。

三十七、27

东坡杨花词和韵而似原唱,章质夫词原唱而似和韵,才之不可强也如是。

和韵难工,故多不如原作。然亦雁羔之一种,故不能尽废之。至于和古人,则欲炫其才耳,然有才者多不炫。

三十八、74

咏物之词,自以东坡《水龙吟》为最工,邦卿《双双燕》次之。白石《暗香》、《疏影》格调虽高,然无片语道着。视古人“江边一树垂垂发”等句何如耶?

东坡杨花词,下阕实优于上阕。遗其貌而写其魂,无限怅惘,无限感慨,妙在不着痕迹,体物言情之极致也。方之于画,则画息夫人须画其叹息,东坡能画其叹息者,此为化工。史邦卿《双双燕》绘声绘形,画工之笔也。姜白石以《暗香》咏梅,神清气寒,格调奇高。“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境界极其清雅。观堂谈境界而不取此,诚为可惜。《疏影》一向与《暗香》齐名,然读至下阕辄生才尽之感。深宫、金屋语涉富贵,不宜梅花。

三十九、75

白石写景之作,如“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高树晚蝉,说西风消息”虽格韵高绝,然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梅溪、梦窗诸家写景之病,皆在一“隔”字。北宋风流,过江遂绝,抑真有风会存乎其间耶?

观堂“隔与不隔”之说极善,且云:“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写情能够沁人心脾,则写情必然不隔;写景能够豁人耳目,则写景必然不隔。然作诗词者每好练字。其始也,为传神而练,每能沁人心脾、豁人耳目,故不隔。后人为练字而练字,字字雕饰,扭捏作态,故愈练愈隔,至有不可解者。而作者方翘然自矜,论者亦众口共赞,陋哉!

四十、76

问“隔”与“不隔”之别,曰:渊明之诗不隔,韦柳则稍隔矣。东坡之诗不隔,山谷则稍隔矣。“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等句,妙处唯在不隔。词亦如是。即以一人一词论,如欧阳公《少年游》咏春草上半阕: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千里万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语语都在目前,便是不隔;至云“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则隔矣。白石《翠楼吟》“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便是不隔;至“酒祓清愁,花销英气”则隔矣。然南宋词虽不隔处,比之前人自有深浅厚薄之别。

观堂“隔与不隔”之说虽善,然不能动俗。三百篇至于陶诗,其时少专业诗人,作诗也无关荣利,作者为情造文,故不隔。后世作者为文造情,日课一诗。著作一富,便成大家。遂以雕琢丽藻贩卖掌故为诗,绝少真情实感,安得不隔?久而成俗,遂不可复振。其甚者竟有以艰深晦涩为美者,此作伪欺世者也,然世间鲜有识之者。

四十一、79

“生年不满百,长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 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写情如此,方为不隔。“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写景如此,方为不隔。

李太白有言:“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此等诗足以当之。奈后世之美人辄以其面具示人。

四十二、22

古今词人格调之高无如白石。惜不于意境上用力,故觉无言外之味,弦外之响,终不能与于第一流之作者也(终落第二手,其志清峻则有之,其旨遥深则未也)。

白石词意境清雅,此实观堂之私见也。白石气刚,故笔力劲健;品洁,故意境清雅;好以健笔写柔情,故不能温婉含蓄。昔人云“嵇志清峻,阮旨遥深”,阮步兵至慎,故含而不露;嵇中散至刚,故快人快语。中散诗清刚峻洁,白石词亦清刚峻洁,然白石实不及嵇叔夜远甚,此亦时世使然,非白石一己之过也。今观堂论白石词,而云“其志清峻则有之,其旨遥深则未也。”观堂此论,无异于恨苏小小无翼德之豪,而恨李太白无妲己之媚也。

四十三、10

南宋词人,白石有格而无情,剑南有气而乏韵。其堪与北宋人颉颃者,唯一幼安耳。近人祖南宋而祧北宋,以南宋之词可学,北宋不可学也。学南宋者,不祖白石,则祖梦窗,以白石、梦窗可学,幼安不可学也。学幼安者,率祖其粗犷、滑稽,以其粗犷、滑稽处可学,佳处不可学也。(同时白石、龙洲学幼安之作且如此,况他人乎?其实)幼安词之佳者,(如《摸鱼儿》、《贺新郎·送茂嘉十二弟》、《青玉案·元夕》、《祝英台近》等,俊伟幽咽,固独有千古,其他豪放之处)亦有“横素波、干青云”之概,宁梦窗辈龌龊小生所可拟耶?

北宋之词,东坡最高,晏欧周秦皆无其境界。南宋之词,稼轩最雄,一时姜陆陈刘,皆非其匹。然于湖词则间有苏之高妙与辛之沉雄,只未至两家之极致耳。放翁词,志士之词也,清雅婉丽、慷慨悲壮兼而有之,其经略中原收复失地之志耿耿可见。梁启超赞之曰“集中十九从军乐,亘古男儿一放翁”,然为观堂所不喜,曰:“剑南有气而乏韵。”白石词,才子之词也。清刚雅健,格秀神寒,读之使人气清,亦屡为观堂所贬抑。至于宋末诸家,亡国之音也,读之令人哀感。其词之下者,则剪红刻翠,字雕句琢,扭捏作态,不一而足。方之于北宋,则一为天足,一为缠足也。然而人多好之,不知是何道理。

四十四、113

东坡之词旷,稼轩之词豪。无二人之胸襟学问而学其词,犹东施之效捧心也。

自欧阳公以来,苏东坡、元遗山、文云阁皆以诗笔入词,沉俊雄快,豪健绝伦。然非有意为豪雄,以其品格自然豪雄也。稼轩则以太史公、韩昌黎文法入词,驱使六经百家奔走笔端,深雄雅健,浑厚沉郁。然亦其自然天性也,非刻意为之。后人刻意学此,袭其貌则易,得其神甚难。观堂讥之,亦良有以也。

四十五、98

读东坡、稼轩词,须观其雅量高致,有伯夷、柳下惠之风。白石虽似蝉蜕尘埃,终不免局促辕下(一本云:白石虽似蝉蜕尘埃,然如韦、柳之视陶公,非徒有上下床之别)。

学东坡之词,难学其高旷超逸;学稼轩之词,难学其浑厚沉郁;学白石之词,难学其格秀神寒。然苏辛自然浑成,白石则有意造境,故不及苏辛矣。观堂是,但过薄白石。

四十六、99

苏、辛,词中之狂。白石犹不失为狷。若梦窗、梅溪、玉田、草窗、西麓辈,面目不同,同归于乡愿而已。

明末清初之际,士大夫遭遇亡国。强者执干戈以卫社稷,弱者亦不免咽呜流涕。逮至康熙朝,天下承平既久,文禁渐密。朱彝尊创浙西词派,推宗宋末诸家,又自云“倚新声、玉田差近”,此非徒不得已,殆亦有其深意焉。于有清一代影响至大。然其自为词,则出入两宋之间,广师博取,不专主一家。后人不察,径以梦窗、玉田为宗。歙然向之,遂成风气。故观堂极诋梦窗、玉田诸家,非与诸家为仇也,实欲矫浙西词派之流弊也。

四十七、58

稼轩中秋饮酒达旦,用《天问》体作《木兰花慢》以送月,曰“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景东头?”词人想象,直悟月轮绕地之理,与科学家密合,可谓神悟。

朱子曰:“历家旧说以月魄有生死,误矣。惟近世沈括之说为得之。括曰:'月本无光,犹一银丸,日耀之乃光耳。光之初生,日在其傍……大抵如一弹丸,以粉涂其半,侧视之则粉处如钩,对视之则正圆也……’斯言有理,足以破千古之迷”。朱子与稼轩为友,稼轩此理抑得之于朱子欤?我国古代科学极为发达,此理天文学家尽知之,只民间未知耳。

四十八、72

周介存谓:“梅溪词中,喜用'偷’字,足以定其品格。”刘融斋谓:“周旨荡而史意贪。”此二语令人解颐。

元遗山论诗绝句云:“心画心声总失真,文章宁复见为人。高情千古闲居赋,争信安仁拜路尘。”盖云言为心声之说亦不可尽信也。其言甚辩,其论甚高,然究非常理。《抱朴子》曰:“寻丈之牙,不出径寸之口”,其理甚易明,故当以观堂为是。

四十九、11

周介存谓:梦窗词之佳者,如“水光云影,摇荡绿波,抚玩无极,追寻已远”。余览《梦窗甲乙丙丁稿》中,实无足当此者;有之,其唯“隔江人在水声中,晚风菰叶生秋怨”二语乎?

吴梦窗之《踏莎行》,采李商隐句法入词,一句一意,绝类今之意识流。前后语意绝难贯通,又几无脉络层次可寻。张叔夏讥之“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拆碎下来,不成片段”;王观堂讥之曰“映梦窗,零乱碧。”殆为此也。此词盖写一舞妓久不见情人之索寞,或即梦窗之所欢。今人以他意解之,多不得要领。然此二结句极佳,当得“深美闳约”四字,与前文迥异,似非出一人之手。今观堂摘此二句而赞之,虽是,然惜其通体不相称。

五十、13

梦窗之词,吾得取其词中之一语以评之,曰:“映梦窗,零乱碧”。玉田之词,亦得取其一语以评之,曰:“玉老田荒”。

梦窗词有多种,苍凉劲健者有之,深婉绵密者有之,清新俊快者亦有之。然锻炼太过,伤其自然之美。玉田《词源》所讥,盖指其《踏莎行》之类,恨其结构零乱也。今观堂评梦窗,亦主此意。玉田《山中白云》词,亡国之哀音也。然清《四库全书提要》谓其词苍凉激越,观堂评为“玉老田荒”,轻之亦甚矣。

五十一、44

“明月照积雪”、“大江流日夜”、“中天悬明月”、“长河落日圆”,此等境界可谓千古壮观。求之于词,唯纳兰容若塞上之作,如《长相思》之“夜深千帐灯”,《如梦令》之“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差近之。

何观堂之见之不广也!抑有意而曲为此说欤?观堂仕清室,故贬抑宋末诸家而尊崇纳兰,此言久欲出之,然恐厚诬观堂,故不愿说。诗词之壮阔者,太白歌行、盛唐诸公边塞之什、东坡词、稼轩词、迦陵词,所在皆是也。“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沙场秋点兵”,“铁骑无声望似水”,岂不若纳兰之句!便是素为观堂所轻之吴梦窗,亦有“水涵空、阑干高处,送乱鸦斜日落渔汀。连呼酒、上琴台去,秋与云平”之语。纳兰词非不工,然善写愁怨之情,哀感顽艳,缠绵凄恻,壮语非其所长也。即观堂所举之句,亦但见其死气沉沉,鬼气森森耳,何来壮观!求贲、育当于沧海君之门,今观堂但于念奴之门求之,不可得也。

五十二、123

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

观堂甚是,纳兰词委实自然真切。然“一人而已”之说,尊之太过。

五十三、93

陆放翁跋《花间集》谓:“唐季五代,诗愈卑,而倚声者辄简古可爱。能此不能彼,未可以理推也。”《提要》驳之,谓:“犹举七十斤者,举百斤则蹶,举五十斤则运掉自如。”其言甚辩。然谓词必易于诗,余未敢信。善乎陈卧子之言曰:“宋人不知诗而强作诗,故终宋之世无诗。然其欢愉愁怨之致,动于中而不能抑者,类发于诗余,故其所造独工。”五代词之所以独胜,亦以此也。

善论!观堂极是。至孔子被钦定为圣人,诸子之道遂绝,后世遂多训诂之学。自少陵被标榜为圣人,唐诗之道亦衰,于是才人转而作词。

五十四、124

四言敝而有《楚辞》,《楚辞》敝而有五言,五言敝而有七言,古诗敝而有律绝,律绝敝而有词。盖文体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习套。豪杰之士,亦难于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体,以自解脱。一切文体所以始盛终衰者,皆由于此。故谓文学后不如前,余未敢信。但就一体论,则此说固无以易也。

此观堂极善之论也,然观堂厌人染指遂多欤?观堂之文学观,似有贵族倾向,然未敢断言之。 古诗者,所从来久矣,不知起于何时。孔子游于四方,不遂其志,于是恨道之不行,归而删定古诗,命曰:《诗》,后世尊为《诗经》。《诗经》者,四言诗之极则也,然古诗自此遂衰矣。楚辞者,古代楚地之歌谣也。不知起于何时,盖其由来亦久矣。屈平放逐,乃赋《离骚》。《离骚》者,楚辞之极则也,于是楚辞亦衰矣。五言诗之生于民间,不知几何时也。后之文人渐采用之,而汉魏晋宋之时极盛,王元长、沈休文之辈出,研磨声律之事,多所发明,于是五言古诗亦衰矣,而格律诗兴。盛唐之时,歌诗号称各体皆备,故唐诗极盛。格律诗者,沈宋始好之,然李青莲犹不甚作,而杜少陵大成之。至沈宋至于少陵,不过三数十年。少陵颠沛流离贫病以死,以其诗多思君忧国之语,又大有规章可循,故制为标本,尊之为诗圣,而盛唐气象便杳如黄鹤,不复返矣。凌迟至于晚唐五代,文人学士遂采民间之长短句而为之。审音节、定声律,于是篇有定句、句有定字、字有定格,民间歌曲遂为文人之词矣。文人好锻炼,争价一字之奇。于是有“红杏枝头春意闹”尚书,“云破月来花弄影”郎中等等名色。淮海秦少游作《满庭芳》,“山抹微云,天粘衰草”,一“抹”一“粘”,锻炼之能事极矣,实启南宋雕琢之风。鄱阳姜白石创格律词派,于音韵格调之事研求更深,然犹是为意境情致而炼,至草窗则是为炼字而炼字矣。故宋末之词日益衰。王观堂之极诋宋末诸家,不遗余力,亦见其卓识也,然持论时有偏激,易引人反感也。

五十五、39

诗之三百篇、十九首皆无题也。非无题也,诗词之意不能以题尽之也。自《花庵》、《草堂》每调立题,并古人无题之词亦为之作题。如观一幅佳山水,而即曰此某山某河,可乎?诗有题而诗亡,词有题而词亡。然中材之士鲜能知此而自振拔者矣。

此亦观堂之卓识也,然持论太过激烈。诗词之有题亦犹人之有名字也。苟无题,则名之为张三李四亦可也。古诗之“三百篇”、“十九首”即多用此法,五代北宋之词则多以词牌为题。此时之诗词多兴会之作,故多佳构。然后人每命意命题而作,犹应制应试之诗文,故多不能佳。诗词不可命题而作也,然谓之有题则亡,恐亦未必也。

五十六、7

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绝无矫揉妆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诗词皆然。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可无大误矣。

此手稿第七则也,亦即其不隔之标尺。观堂隔与不隔之说,极善,将大有功于词林。

五十七、41

人能于诗词中不为美刺投赠(怀古咏史)之篇,不用隶事之句,不用装饰文字,则于此道过半矣。

人云,先生此说,反对伪文学也。然文学之真伪不在于是否美刺,是否咏史怀古。古今赞美诗极多,然存世极少,以其本身非诗也。至如屈原之《国殇》、穆旦之《赞美》则又当别论。诗人刺世之作,“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类是也,断不可少。投赠之作亦不可执一而论。怀古咏史之作,借古讽今,多有其现实意义。观堂此论甚是狭隘,持此以衡天下诗词,天下几欲无诗矣。诗词中隶事以稼轩为最,然不闻稼轩词伪。装饰雕琢则大可不必也。

五十八、42

以长恨歌之壮彩,而所隶之事,只“小玉”、“双成”四字,才有余也。梅村歌行,则非隶事不可。白、吴优劣即于此见。此不独作诗为然,填词家亦不可不知也。

诗词隶事多则解读难,然亦有不畏人不知者也。稼轩最好隶事,盖不畏人不知也。笔端常驱使左国庄骚,而自然浑成。其《贺新郎》曰:“知我者,二三子。”不知二事能否关联。白香山务为浅近,欲使老妪能解,故不愿隶事。此事与白、吴优劣无关,观堂非。

五十九、54

近体诗体制以五七言绝句最尊,律诗次之,排律最下。盖此体于寄兴言情,两无所当,殆与骈体文等耳。词中小令如绝句,长调似律诗,若长调之《百字令》、《沁园春》等,则近于排律矣。

观堂卓识,不可磨灭,将大有功于诗坛。然犹有小议。诗词之体虽无尊卑,然实有美恶。诗之五七言绝,佳作极多,五言古佳作亦多,七言古唯李太白最擅,盖其才情雄放,故颇宜之。五七言律人多好之,然已与明清人之好缠足无异。至于五七言排律,殆从无佳作。读者无须挟天子令诸侯,举杜圣人来压我,杜老饥寒交迫,安知自己死后被塑为圣人!词亦如此,两宋词人皆工小令,长调与小令齐者唯东坡,长调胜其小令者唯稼轩。只是长调宜方之于七言歌行。

六十、116

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美成能入而不能出。白石以降,于此二事皆未梦见。

入乎其内出乎其外之论,观堂之重大发明也,极善,谓之不二法门亦可也,愿终身师之。

六十一、119

诗人必有轻视外物之意,故能以奴仆命风月。又必有重视外物之意,故能与花鸟共忧乐。

此“入乎其内,出乎其外”之别解也,极善。诗人重视外物,故能爱好之。爱好之,故能入乎其内,与花鸟共忧乐。诗人轻视外物,故我为主宰,万象为宾从。故能超然物外,以天眼觑红尘,以奴仆命风月也。

六十二、122

“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穷贱,坎坷长苦辛”,可谓淫鄙之尤。然无视为淫词、鄙词者,以其真也。五代、北宋之大词人亦然。非无淫词,读之者但觉其亲切动人。非无鄙词,但觉其精力弥满。可知淫词与鄙词之病,而游词之病也。“岂不尔思,室是远而。”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恶其游也。

观堂此论,深得孔门用诗之法。昔孔子定诗也,而存郑卫之音。郑卫之音者,亦犹今日之流行歌曲也,多欢爱怀思之作。《野有死麕》、《将仲子》诸篇远过于观堂所言,而孔子存之,且曰:“思无邪”。无邪者何也?空床难守则言难守,此即无邪;若本难守而必言易守,此即是邪,近于观堂所谓游词也。然后世君子每标榜其心在江湖而身存魏阙,令人生厌。

六十三、125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平沙。古道西风瘦马。斜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此元人马东篱《天净沙》小令也。寥寥数语,深得唐人绝句妙境。有元一代词家皆不能办此。

诗文言欲简而意欲丰,语欲浅而情欲深。然有真情与真才始能办此。观堂必知此意,故其论词也,贵短制而不贵长调。

六十四、81

白仁甫《秋夜梧桐雨》剧,奇思壮采,为元曲冠冕。然所作《天籁词》粗浅之甚,不足为稼轩奴隶。岂创者易工,而因者难巧欤?抑各人有能有不能也?读者观永叔、少游之诗远不如词,足透此中消息。

文学之事,偏才多而通才少,如陶渊明、苏子瞻者,千载难得一见。

此《人间词话》之上卷也,因曾公开发表,应视为观堂成熟之作。论词之规模已具,又多真知灼见,故悉数评之。下卷为《人间词话》未刊稿与删稿,故择其要而评之。

附:张闻田简介:

张闻田(1966年3月1日——2010年4月12日),山西省忻州市人,生前系山西原平市轩岗矿区中学教师、中镇诗社社员、山西省诗词学会会员。存世旧体诗230首,词32阙,诗论6篇。著有《昆仲诗词集》(与张希田合著)。力作《人间词话批评》受到诗坛关注。经其兄张希田收集整理,其全部作品收入《张闻田诗文集》,于2010年6月刊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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