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槐聚诗存》笺说031
谢章行严先生书赠横披
活国吾犹仰,探嚢智有馀。名家坚白论,能事硬黄书。传世方成虎,临渊倘羡鱼。未应闲此手,磨墨墨磨渠。
【笺说】
钱先生夫妇从巴黎乘船回国,行前,清华大学决定聘他为外文系教授,因此船到香港,他独自下船,经海防转入云南,奔赴昆明西南联大(时清华与北大、南开组成了西南联合大学)报到,以便赶上新学期开学。
岂料,由于西南联大新迁移,1938年第一学期延至11月初开学,钱先生赶到昆明,就有了一段空闲时间。利用这一点儿时间,钱先生曾一度回沪省亲,只是在上海与杨绛相聚不过四五天。
当时,其父钱基博由浙江大学将赴湖南,也在沪,于是有许多学人拜访钱基博。章士钊以横披赠诗与钱基博。章士钊,字行严,湖南长沙人。曾任段琪瑞政府司法总长兼教育总长。建国后曾任人大常委会委员,著有《柳文指要》等。
钱先生此诗题下有自注:“代家君。”可见此诗受钱基博之命,代父亲向章士钊致谢的。钱先生早慧,少年读书时就常代父亲钱基博为他人著作写序,这样的事,他已习以为常了。
这是一首五言律诗,虽然是应酬性质的,但也颇有分寸,绵里藏针,值得细读。
活国吾犹仰,探嚢智有馀。
首联评论章士钊投身国事的救国行为,自己犹如高山仰止般敬佩,称章胸有智慧,临事如探囊取物,游刃有馀。
上句的“活国”,拯救国家之义;语出《国语·晋语八》:“平公有疾,秦景公使医和视之,出曰:'不可为也,……’文子曰:'医及国家乎?’对曰:'上医医国,其次疾人,故医官也。’”宋黄庭坚有《见子瞻灿字韵诗次韵三首》一诗,第三首的“诚求活国医,何忍弃和缓”,也是用的此语。
“仰”,仰止,钦佩;如“高山仰止”;陆游《即事》:“唐虞千载仰巍巍,太息儒生每背驰。”
钱先生用“活国”来形容章士钊的从政行为。时章士钊任国民政府参政员,此前在中华民国北洋段祺瑞政府任司法总长兼教育总长、秘书长,亦曾出任岑春煊等西南军阀操纵的南方护法军政府秘书长。但就其时的行为而言,章士钊实不能当“活国”二字,实亦“米汤大全”中语。
下句的“探囊”,即探囊取物,形容轻而易举;语出《新五代史·南唐世家·李煜》:名士韩熙载因后唐明宗李嗣源杀害其父,于是决定投靠江南南唐政权。好友李谷为他送行,韩熙载告诉李谷:“江左用吾为相,当长驱以定中原。”而李听后则说:“中国用吾为相,取江南如探囊中物尔。”
钱先生这里用此语,形容章士钊的智慧,随手拿来,驾轻就熟,毫不费力。章士钊一生,游走政学两界,左右逢源,长袖善舞。他与孙中山情谊深厚,孙中山说:“革命得此人,万山皆响”。他还曾是袁世凯的座上宾,段祺瑞的总长、岑春煊的秘书长。他还与上海闻人杜月笙有终生情谊,甚至与大汉奸周佛海亦有联系,并为其汉奸辩护。他与共产党人也甚为投缘,陈独秀危难时,他挺身为其力辩;与毛泽东也有着特殊的友谊。等等这些,周旋于世,真可谓“探囊智有馀”!
名家坚白论,能事硬黄书。
颔联二句,上句说章士钊以治逻辑之学而名家。
“名家”,就是以某某方面成名成家。“名家”,古代诸子百家之一,相当于后代的逻辑学,但这样就是名词了,不能与“能事”相对仗了。
“坚白论”,则是名家的著名论题。名家的代表人物公孙龙子认为,“坚白石”的“坚”与“白”两种属性,是各自独立存在的,因此他提出“离坚白”。
钱先生在此句有自注:“治逻辑。”指章士钊曾研究逻辑学,后来(1943年)出了《逻辑指要》。对于章士钊的逻辑学研究,钱先生后来是评价不高的,他说:“偶睹近人《逻辑指要》,……立说甚巧,而失据不根;面墙向壁,二者兼病。”(《管锥编》第一册394页)
下句说,章士钊的书法是其擅长。
“能事”,擅长的事;杜甫《戏题王宰画山水图歌》:“能事不受相促迫,王宰始肯留真迹。”
“硬黄”,纸名;以黄檗和蜡涂染,质坚韧而莹彻透明,便于法帖墨迹的响拓双钩,其色黄且利于久藏。宋赵希鹄《洞天清禄集·古翰墨真迹辨》:“硬黄纸,唐人用以书经,染以黄蘖,取其辟蠹,以其纸加浆,泽莹而滑,故善书者多取以作字。”苏轼《次韵秦观秀才见赠》:“新诗说尽万物情,硬黄小字临黄庭。”
此以“硬黄书”,评价章士钊的书法。
钱先生与章士钊,二人几无交往,且钱先生对其人评价不高。据吴忠匡《记钱钟书先生》云:“章行严先生的寓所和中书旧寓处不过一巷之隔,章先生给钱老先生信,问起中书,老先生写信命中书去访候章先生,中书也没有照办。后来,他看到章氏的《柳文指要》,给我信说,假如'当年尊先君命,今日必后悔。’”
钱先生并曾说,中间两联,只赞其学与书,未称其诗也。刘衍文也说:“(颔联)上句赞之甚切,下句言书法之妙,皆是赞辞。但人投以诗而报则誉其文,是讥其于诗无得也。”(《漫话钱锺书先生》,载《寄庐杂笔》)
传世方成虎,临渊倘羡鱼。
颈联二句,甚不好解。上句“传世方成虎”,是由“三人成虎”的成语,点化而成。《战国策·魏策二》:“庞葱与太子质於邯郸,魏王曰:'今一人言市有虎,王信之乎?’王曰:'否。’'二人言市有虎,王信之乎?’王曰:'寡人疑之矣。’'三人言市有虎,王信之乎?’王曰:'寡人信之矣。’庞葱曰:'夫市之无虎明矣,然而三人言而成虎。今邯郸去大梁也远於市,而议臣者过於三人矣。愿王察之矣。’”钱先生曾申论此意;
人之较量事物,复每以共言、众言者为真,而独言、寡言者为妄,觉众共之可信恃,优于寡独,如《淮南子·说山训》所谓'“众说成林,三人成市虎”,禅家所说“一人传虚,万人传实”。(《管锥编》第二册499页)
由此可见,“成虎”本意与钱先生对词语的理解:“成虎”乃是说传言不可信。如果以之描写章士钊的成就,毋乃讽其名不副实吗?
钱先生不用“市传”,而用“传世”,巧妙地使人认为此“成虎”不是“成市虎”,而是“成虎成龙”之义,如唐李咸用在《夜吟》诗中就是这样用的:“落笔思成虎,悬梭待化龙。”这是故意相混了。
下句说,自己面对章士钊的横批可要羡慕和有所行动了。
“临渊羡鱼”,语出《汉书·董仲舒传》:“古人有言: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意谓“羡鱼”就要回来织鱼网,比喻有所准备的行动,才能达到目的。“倘羡鱼”,在这里大概指的是羡慕章士钊的才能。“倘”,大概、可能要的意思。
这下句,钱先生显然表达的是对章士钊的有所羡慕之情。
未应闲此手,磨墨墨磨渠。
尾联说,手不要闲着,手磨磨,墨也磨着它。
上句说,不要“闲此手”,是紧接上联“临渊羡鱼”,就要“退而结网”,所以有“不应闲此手”之句。这是对章士钊的书法而言,自己羡慕,就要动手学习。
下句“磨墨墨磨渠”,语出苏轼《次韵答舒教授观余所藏墨》诗“此墨足支三十年,但恐风霜侵发齿。非人磨墨墨磨人,瓶应未罄罍先耻。”
“渠”,它;此处指上句的“手”。
钱锺书手稿集·容安馆札记》第三百二十八则,曾申说弄物而被物弄之旨:
曾慥《类说》卷九《仇池笔记》云:“陈敦云:'人言弄猢狲,不知为猢狲所弄。’”屠继烈节录本屠长卿《鸿苞集》卷五云:“妙哉桓景升之言:稚子弄影,不知为影所弄。狂夫侮象,不知被象所侮。又妙哉苏端明之言:非人磨墨墨磨人。”
由此,表面说舞文弄墨,文字为用,发为立言;但从另一个角度讲,这些墨写的文字,也可能带来祸患,毁了一个人。这后一句,可能就不是单说钱先生自己,而是暗有章士钊在了。
笺说至此,不仅有一疑惑,钱老先生不懂作诗,但却懂得品诗,不然其所著文学史如何能品评晚清诗人?对于钱锺书先生代笔的此诗,其言外微意,当不能毫无所觉。或亦赞同耶?或我之笺说,求之过甚耶?读者诸君,当有以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