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旧赋(并序)
向子期臧荣绪晋书曰:向秀,字子期,河内怀人也。始有不羁之志,与稽康、吕安友。康既被诛,秀应本州计,入洛。太祖问曰:闻有箕山之志,(旧时用以称誉不愿在乱世做官的人。同“箕山之节”。)何以在此?秀曰:以为巢、许未达尧心,是以来见。反,自役作思旧赋,後为黄门郎,卒。
余与嵇康吕安居止接近,臧荣绪晋书曰:嵇康为竹林之游,预其流者向秀、刘灵之徒。吕安,字仲悌,东平人也。其人并有不羁之才。(非凡的、不可拘束的才能。)邹阳上梁孝王书曰:使不羁之士,与牛骥同皂。(牛跟马同槽。比喻不好的人与贤人同处。)然嵇志远而疏,吕心旷而放,其後各以事见法。干宝晋书曰:嵇康,谯人。吕安,东平人。与阮籍、山涛及兄巽友善。康有潜遯之志,不能被褐怀宝pī hè huái bǎo(有才德而深藏不露),矜才而上人。安,巽xùn庶弟,俊才,妻美,巽使妇人醉而幸之。丑恶发露,巽病之,告安谤己。巽於锺会(钟会(225年-264年3月3日),字士季,颍川长社(今河南省长葛市)人。三国时期魏国军事家、书法家,太傅钟繇幼子、青州刺史钟毓之弟。)有宠,太祖遂徙安边郡。遗书与康:昔李叟(老子李耳)入秦,及关而叹,云云。太祖恶之,追收下狱。康理之,俱死。魏氏春秋曰:康寓居河内之山阳,锺会为大将军所昵,闻而造之,乘肥衣轻,宾从如云,康方箕踞而锻,会至,不为礼,会深恨之。康与东平吕昭子巽友,弟安亲善。会巽媱安妻徐氏,而诬安不孝,囚之。安引康为证,义不负心,保明其事。安亦至烈,有济世志。锺会劝大将军因此除之,杀安及康。康临刑,自援琴而鼓,既而曰:雅音於是绝矣!时人莫不哀之。说文曰:法,刑也。嵇博综技艺,於丝竹特妙。王肃周易注曰:综,理事也。临当就命,顾视日影,索琴而弹之。国语曰:先人就世。方言曰:就,终也。文士传曰:嵇康临死,颜色不变,谓兄曰:向以琴来不?兄曰:已来。康取调之,为太平引。曲成,叹息曰:太平引绝於今日邪?康别传,临终曰:袁尼尝从吾学广陵散,吾每靳固之,不与,广陵散於今绝矣!就死,命也。曹嘉之晋纪曰:康刑於东市,顾日影,援琴而弹。余逝将西迈,经其旧庐。言昔逝将西迈,今返经其旧庐。毛诗曰:逝将去汝。于时日薄虞渊,寒冰凄然!淮南子曰:日入于虞渊之汜。凄,冷也。邻人有吹笛者,发声寥亮。追思曩昔游宴之好,感音而叹,故作赋云:
将命適於远京兮,遂旋反而北徂。论语曰:将命者出。郑玄曰:将命,传辞者。郑玄毛诗笺曰:将,奉也。徂,行也。毛诗曰:不能旋反。尔雅曰:適,往也。济黄河以汎舟兮,经山阳之旧居。国语曰:秦汎舟於河。汉书,河内郡有山阳县。瞻旷野之萧条兮,息余驾乎城隅。西都赋曰:原野萧条。列子曰:孔子自卫反鲁,息驾乎河梁。毛诗曰:俟我乎城隅。践二子之遗迹兮,历穷巷之空庐。二子,谓吕安、嵇康也。风赋曰:起於穷巷之间。叹黍离之愍周兮,悲麦秀於殷墟。毛诗序,黍离,闵宗周也。周大夫行役,过故宗周,见周墟尽为禾黍,故歌黍离之诗。毛诗正义曰:过故宗庙宫室,尽为禾黍。又,方禾黍油油。尚书大传曰:微子将朝周,过殷之故墟,见麦秀之蔪々,此父母之国,志动心悲,作雅声曰:麦秀渐兮,黍米黾々。彼狡僮兮,不我好。惟古昔以怀今兮,心徘徊以踌躇。方言曰:惟,思也。说文曰:怀,念也。韩诗曰:搔首踌躇。栋宇存而弗毁兮,形神逝其焉如。家语,孔子谓鲁哀公曰:君仰视榱桷(cuī jué屋椽。),其器皆存,而不睹其人也。孔安国尚书传曰:如,往也。昔李斯之受罪兮,叹黄犬而长吟。史记曰:李斯者,楚上蔡人也。年少时,为郡小吏,见吏舍厕中鼠,食不絜,近人犬,数惊恐之。斯入仓,观仓中鼠,食积粟,居大庑下,不见人犬之忧。斯乃叹曰: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乃从荀卿学帝王之术。已成,度楚王不足事,六国皆弱,无可为建功者。欲西入秦,辞卿曰:今秦王欲吞天下,此布衣驰骛之时,而游说者之秋也。故斯将说秦矣。乃拜斯为客卿。卒用其计谋,官至廷尉。二十馀年,竟并天下。以斯为丞相。二世立,用赵高之言,以属中郎令,赵高按治斯。斯居囹圄中,仰天叹曰:嗟乎!不道之君,何可为计哉!今反者已有天下之半,而心未寤,而以赵高为佐,吾必见寇至咸阳。赵高治斯,榜掠千馀,不胜痛,自诬服。斯所以不死,自负其辩,有功,实无心反。二世乃具斯五刑论,要斩咸阳。斯出狱,与其中子三川守由俱执,顾谓其子曰:吾欲与若复牵黄犬,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遂父子相哭,夷三族。拜高为中丞相,事无大小,辄决於高。悼嵇生之永辞兮,顾日影而弹琴。讬运遇於领会兮,寄馀命於寸阴。运遇,五行运转,遇人所遇之吉凶也。领会,冥理相会也。郑玄礼记注曰:领,理也。司马彪曰:领会,言人运命如衣领之相交会,或合或开。淮南子曰:圣人不贵尺之璧,而重寸之阴。时难得而易失也。听鸣笛之慷慨兮,妙声绝而复寻。洞箫赋曰:其妙声则清净厌■。长门赋曰:声幼妙而复扬。停驾言其将迈兮,遂援翰而写心。言驾将迈,遂停不行。毛诗曰:驾言出游。广雅曰:将,欲也。胡广吊夷齐文曰:援翰录吊以舒怀兮。毛诗曰:我心写兮。
译文
我和嵇康、吕安的行止相近,他们都有不受拘束的才情。可是嵇康的志向高远而疏阔,吕安的心胸旷达而豪放,之后各自因为一些事情而被杀。嵇康精通所有的技艺,对于音律尤其高妙。当临刑之时,他回头看了看太阳的影子,要过琴来弹奏。正值我将要西行,路过我们旧日的居所,当此之时,太阳渐渐地迫近它的沉落之地,寒冷的冰霜越发显出凄凉的样子,邻里有人吹笛,吹出的声音嘹亮悲摧,追怀往昔一起游玩宴乐的情分,我被这笛声触动不禁深深叹息,所以写下这样的赋。
奉命前往遥远的上京,又回身向北而去。泛舟渡过黄河,路过昔日在山阳的故居。举目看到萧条的旷野,在城脚下停下我的车舆。重履二人留下的遗迹,经过深巷中的空屋。感叹《黍离》的歌声深切地哀悯西周的宗庙,悲伤《麦秀》的调子飘荡在殷朝的废墟。因为抚摸到古老的哀愁而怀念故去的人,我的心徘徊而踌躇。梁栋屋宇都历历存在而没有丝毫损毁,故人的形容和精神已远逝不知所去。当年李斯受罪被杀,为着不能再牵黄犬出上蔡门打猎而恋恋不舍,叹息长吟。我哀悼嵇生将要永辞世间的最后一刻,回顾日影再一次弹响鸣琴。人生的缘分遭际聊寄于瞬间的领悟遇合,剩下的美好生命托付给哪怕只有一寸的光阴。我听到笛子的声音爽朗慷慨,仿佛嵇生绝世的清音得以重临。我的车驾将重新起程,于是执笔写下此刻的心情。
注释
1.吕安:字仲悌,东平(今山东东平县)人。生年不详,卒于魏景元三年。其妻徐氏貌美,吕安之兄吕巽与之有染,事发,其兄反诬吕安不孝,嵇康辩其无辜。钟会与嵇康有隙,趁机进谗于司马昭。司马昭后并杀二人。居止:居住的地方。
2.不羁之才:有才能但不受羁绊。
3.志远而疏:志向高远,但疏于人事。
4.心旷而放:心性旷达,游离于世俗。
5.以事见法:以,因;事,指二人被诬之事,详见后文;法,刑;以事见法,因那件事而被加刑。
6.博综:博,广;综,综合。此处指广博掌握(很多技能)。
7.丝竹:丝指弦乐,竹指管乐,此处引申为音乐、乐器。
8.就命:就死、赴死。
9.顾:看。
10.逝将:将要。迈:行。
11.薄:迫近。虞渊:传说中的日落之处。《淮南子·天文训》云:“日至于虞渊,是谓黄昏。”
12.寥亮:即今嘹亮。
13.曩(nǎng)昔:从前。游宴:出游、聚会。
14.将命:奉命。适:往。
15.旋反:旋,回;反,同“返”;旋反,回来,指从洛阳回去。徂:行
16.济:渡。
17.山阳:嵇康原住在山阳嵇山之下。
18.驾:车驾。城隅:城的一角。
19.二子:指嵇康和吕安。
20.历:经。穷巷:隐僻的里巷。
21.愍(mǐn):通“悯”;同情。黍(shǔ)离:《经》中感叹周朝覆亡的诗歌。其言:“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22.殷墟:殷都旧址,在今河南安阳市小屯村。麦秀:指麦子秀发而未实。《史记.宋微子世家》云:“其后箕子朝周﹐过故殷虚﹐感宫室毁坏﹐生禾黍﹐箕子伤之﹐欲哭则不可﹐欲泣为其近妇人﹐乃作《麦秀》之诗以歌咏之。其诗曰﹕'麦秀渐渐兮﹐禾黍油油。彼狡徸兮﹐不与我好兮!’所谓狡童者,纣也。殷民闻之,皆为流涕。”翻译:后来,箕子朝拜周王,经过故都殷墟,感伤于宫室毁坏坍塌、高粱丛生,箕子十分悲痛,想大哭一场又不行;想小声哭泣,又感到近于女人的性格,于是作出《麦秀》一诗,诗中说:“麦芒一点点生长啊,禾苗绿油油。那个混小子啊,不和我友好!”所谓混小子,就是纣王。殷的百姓看到这首诗,都为之泣下。
后常以箕子的《麦秀》为感叹家国破亡之痛的典实。
23.惟:思念。古昔:指上文的周商旧事。怀今:指有感于古人事而怀念嵇康和吕安。
24.焉如:何往。
25.受罪:受(因罪所加的)刑罚。
26.“叹黄犬”句:《史记·李斯列传》有云:“二世二年七月,具斯五刑,论腰斩咸阳市。斯出狱,与其中子俱执,顾谓其中子曰:“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遂父子相哭,而夷三族。”翻译:二世二年(前208)七月,李斯被判处五种刑罚,最后判在咸阳街市上腰斩。李斯从狱中被押解出来时,跟他的次子走在一起。他回头对次子说:“我想和你再牵着黄狗,一同上蔡东门外去打兔子,可哪里还有机会啊!”于是父子二人相对痛哭,三族的人都被处死了。吟:叹息。
27.辞:诀别。
28.运遇:命运遭遇。领会:对于命运的领悟和理解。
29.余命:剩下的生命。寸阴:极短的时光,指临刑前的片刻。此二句指嵇康领悟了自己的命运,把死前的残生寄托在了弹琴的片刻时间。嵇康临刑前详情:《晋书·列传十九·嵇康传》云:康将刑东市,太学生三千人请以为师,弗许。康顾视日影,索琴弹之,曰:“昔袁孝尼尝从吾学《广陵散》,吾每靳固之,《广陵散》于今绝矣!”翻译:嵇康将在东市受刑,有三千名太学生想拜嵇康为老师,他没有答应,而是看了看太阳的影子,要了琴来弹,说:“从前袁孝尼想拜我为师,学习《广陵散》曲,我都严守秘密(没有教他),这首《广陵散》,从今以后就断绝了啊!”
30.鸣笛:指序中所说的邻人之笛。
31.寻:继续
32.驾:马车。言:语气助词。将迈:将要出发。
33.援:提。翰:笔。写心:描述自己的心境。
鉴赏
人生的悲欢离合总会让人措手不及,似乎很多一直觉得不着急、还来得及、还有机会、还有时间的事,都在不经意间一一到期。这些不知所措都怪我们没有注意到它们的保质期,其实万事皆有保质期。
尽孝有保质期,错过了就永远错过了;友情有保质期,一别可能就是一辈子。所有期望所有期待,同样都有保质期,一旦错过了时间错过了情景错过了心情,可能就再也找不到最初的心境。
人才辈出的魏晋之际,阮籍、嵇康、向秀、山涛、刘伶、阮咸、王戎七人,意气相投私交甚笃。他们远离高堂,纵横江湖,不愿受案牍之累,也不愿受世俗牵绊。
七人常在山阳县竹林中把酒纵歌、吟诗作赋,完全不把世俗放在眼里,用放荡不羁的行事方式表达了对所谓的礼法教化的不屑。留下许许多多惊世骇俗的典故轶事,让后人争相传颂。
然而,十里搭棚,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终于有一天,朋友们各自散去,竹林里不再有把酒言欢的喧闹,清澈婉转的琴声,才情豪情的诗词。再聚,遥遥无期。
竹林七贤的精神领袖嵇康,因得罪了钟会,遭其构陷,被司马昭处死,死时年仅三十九岁。跟嵇康同时被问斩的还有他的至交好友吕安。就在嵇康、吕安被杀九年后,向秀途经嵇康故居,前往凭吊,写下了千古流传的《思旧赋》。
面对已无法再见的至交好友,向秀以泣血泣泪的词句表达了凄切之情。无论多么难以讲出的再见,终究还是要再见。
思旧赋·魏晋·向秀
将命适于远京兮,遂旋反而北徂。
济黄河以泛舟兮,经山阳之旧居。
瞻旷野之萧条兮,息余驾乎城隅。
践二子之遗迹兮,历穷巷之空庐。
叹黍离之愍周兮,悲麦秀于殷墟。
惟古昔以怀今兮,心徘徊以踌躇。
栋宇存而弗毁兮,形神逝其焉如。
昔李斯之受罪兮,叹黄犬而长吟。
悼嵇生之永辞兮,顾日影而弹琴。
托运遇于领会兮,寄余命于寸阴。
听鸣笛之慷慨兮,妙声绝而复寻。
停驾言其将迈兮,遂援翰而写心。
向秀在思旧赋的序言中介绍了自己与嵇康、吕安的关系“行止相近”,可谓意气相投。嵇康因吕安家事受连累被杀,从此世间再无志向高远而疏阔的嵇康,再无心胸旷达而豪放的吕安。
向秀本是奉命前往上京,不知这一走要离开多久,心里放不下就又折返向北,到旧日居所凭吊嵇康和吕安。生前的挚友,此时已阴阳两隔,难以言喻的忧伤之情涌上心头。
嵇康临刑时的情景向秀仍然历历在目,当时嵇康抬头看看太阳,离行刑还有一会,他要来琴弹奏了一曲广陵散。此时向秀的眼前是一片萧瑟的景象,他在城外停下车马,下了车走了一段当年和嵇康吕安一起走过的深巷和小路。往日竹林中把酒言欢的情景顷刻间迸发出来。
如此靠近故人的时刻,向秀心中不免惆怅。故居的一草一木都还在,而故人的音容笑貌已远逝无踪。想起古时黍离的曲调仿佛在为西周哀悼,麦秀的曲调似乎在为殷商悲伤,此刻他内心的所有曲调无不为故人悲恸。
挚友蒙难一刻在刑场弹奏一曲广陵绝响,他一定是不舍这琴声,不舍这繁华人间吧。正如当年李斯受刑之时,为不能再牵黄犬出上蔡门打猎而恋恋不舍一样。人生的缘分遭际聊寄于生死的瞬间,要做的最后一件乐事,也算是把生命最珍贵的一刻保留下来吧。
一曲广陵绝响弹罢,嵇康叹息道:“从前袁孝尼要跟我学习《广陵散》,而我每每吝惜而固守不肯教授于他,现在《广陵散》终究要失传了。”说完后从容就戮。那些一直坚信还有时间去做的事,在这种时刻会变作一道伤痕,永远再也没有机会愈合。
向秀听见村庄里有人在吹奏笛子,笛声爽朗慷慨,仿佛再一次听到嵇康的绝世清音。
逝去者不再受世间纷扰所累,而凭吊者内心却难掩波澜。有人说,一个人真正死去,并不是他离开了世界,而是他被世人遗忘。竹林七贤的美名永世流传,嵇康的俊迈之气、不羁之才永远为后人津津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