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华文文学 || 李夫生:流散族裔无根的乡愁———读菲律宾诗人月曲了的诗

当物欲主义和消费文化演变成为一种意识形态,浸入我们每个人的生活时,诗歌是一支逆市而上的股票,前景难料。

菲律宾诗人月曲了显然对当代汉诗前景仍然满怀憧憬。尽管文坛对当代汉诗乃至整个诗坛充斥着种种悲观论调,但月曲了仍然执著地耕耘于汉诗田园,表现出一种少见的古道热肠,有着仙风道骨之神采。

月曲了装帧颇为精巧的新诗集《异梦同床》为我们烹饪出一席纯美汉字的筵宴。数年前读余光中、洛夫等诗人诗作时那种耳目一新的久违的感觉重又回到眼前,因此,读完月曲了的新诗,让人对汉诗的发展重又鼓起了新的勇气!

如果说余光中挥洒自如的“蓝墨水”“上游是汩罗江”,洛夫是把玩汉字的新古典主义“诗魔”,那么,月曲了的“蓝墨水”之上游又在哪里?同样被人称为菲华“诗魔”月曲了的宗师又为谁?

1

月曲了,本名蔡景龙,福建晋江人。1941 年生于菲律宾,1960 年代加入“自由诗社”开始现代诗创作,后为千岛诗社创始人之一。他曾先后加入耕园文艺社、菲律宾文艺协会、菲律宾作家协会、台湾创世纪诗社等。作品散见于各大华报及诗刊以及各种其他选集,个人著作主要有《月曲了诗选》和《异梦同床》等。

乡愁是诗歌永恒的主题。对于海外流散族裔诗人而言尤其如此。月曲了的大部分诗歌都直指这一母题。乡愁的旋律或沉郁低徊,如溪流千回百转;或激越慷慨,似惊涛拍岸;或直抒胸臆,或欲说还休,形成月曲了诗歌中最动人的乐章。《今夜何必又中秋》中跟母亲喃喃私语的孩子,何尝不是一个个漂移海外的华夏游子?

母亲你知道吗

天空每夜仍掉的星

其实

都是我探望你的眼睛

昨天我已把窗口

还给明月

今夜何必又中秋

这种乡愁似是孩子的呓语,何其诚挚?何其低徊?一颗思乡的赤子之心,通过简单的几句话,怦然跃动在纸上。

遇雨无伞

身分与心情

跟街景一样模糊

虽是凉快的蕉风椰雨

落在心上

竟是长江黄河

冷冷的碎片(《他乡遇雨》)

这首诗中,“他乡”是一片漂流的土地,永远寻不到故乡的脉系。所以诗人“身份与心情,跟街景一样模糊”。无根的流散族裔,就是漂泊海外的游子。但是,哪怕失去依凭,思乡的心不会改变,因此“虽是凉快的蕉风椰雨”,也是“长江黄河”“冷冷的碎片”!

遥远不可怕

可怕的是距离

母亲你在哪里

只要时间是计程车

再贵的车资

我的思念

付得起(《的士》)

然而,正因此,如何书写,如何将这种历经多种形式表述过的域外华人的共同经验处理得个性化,不人云亦云,不陷于重复絮叨之中,这是摆在诗人面前一个必须加以考虑的问题。有评论者准确地指出:月曲了诗中洋溢着“深浓而苦涩的乡愁”①。这种“深浓而苦涩的乡愁”正是月曲了的一种个性化符号。余光中等诗人也曾表达过相似主题,但余光中们的乡愁主题是分离的痛苦,是游子离开母亲怀抱时的牵挂。而月曲了的“乡愁”要苦涩得多,他根本就是一种漂移、离散的痛苦,是一种无根无凭的切肤之痛。想要延续中华文化的血脉,远隔的不仅是千山万水,更是文化上遥远的根系。

要疗治这种血脉中的伤痛,月曲了遁入了想象的故乡。那意念中的时空与回放记忆里的时空交叠错置,

真幻莫辨,恍惚之间,一腔眷念解不清理还乱。饮酒以解愁的画面反复出现,其功能在于暂时遮蔽身处的现实,让思绪浸泡成醉意的幻景,在酒意阑珊里“回归”到意念中牵挂的时空。

我们的往返

古今中外

无非是把步伐还给新街旧巷

把心情还给每一块

沉重的青石板

然后又把流浪

还给了鞋声(《时间河畔》)

这泣血杜鹃般声声呼唤,寻寻觅觅的身影,怎么不是那个“不堪古筝她轻轻一弹”的羼弱诗人形象?!因为,在“两岸三地心头之间”,无论“桥虽小”,但毕竟是“桥”联系着,沟通着,但作为海外流散族裔的诗人,却连这小小的桥都没有,所以诗人一唱三叹:

时间河畔

客船上我不是客

饮酒抽烟等候钟声

我不是客

我是你写诗的时候

写草了写简了的字……(《时间河畔》)

一句“写草了写简了的字”,我们见到了诗人何等无奈的心痛!方块汉字的后人,变成了拼音文字的公民,改变的是国籍,不变的是血脉和文化的传承,是中华民族源远流长的文化根系,是梦乡中多少次流淌的黄河长江!

2

“流散”(Diaspora)问题是一个源于犹太民族数千年散居世界的历史而最早提出的一个文化命题。犹太文化因其流散时间漫长、文化交融复杂、民族特征模糊而面临民族身份认同(identity)困境。与之相应,流散族裔的最大问题也就是民族身份认同的问题。

我们说,月曲了通过诗歌表述的正是这么一种“无根”的乡愁,一种民族身份认同窘境。我们且看诗人的一次“旧地重游”:

踩上心头

脚步在痛楚与感激之间

匆促又感人

零乱而动听

人被影子推开

风又抓住衣角不放

空间换作时间

老歌就开始流行起来

问题是

今年的老歌都是新街道

整个晚上

找不到一个中国城(《旧地重游》)

这个踽踽独行的异乡客,飘移的身影,即算没有凄风苦雨,但其形单影只的模样,怎不令人感概万分!

阳光照不到

蝉声穿不透的

铁罐里好似深山无岁月

半点音讯都没有

我是茶叶

是寄不出去的家书

被捏成小纸团

丢在心中……(《茶叶》)

诗人自喻为“好似深山无岁月”“半点音讯都没有”的“茶叶”,书写着的是“寄不出去的家书”,何其苦涩,何其无奈!字里行间,一个个流散族裔常见的拷问凸显出来了,———“我是谁?”、“我来自何方?”、“我将向何处去?”

相似的困惑还出现在《幽径》中。月曲了说:

幽径是心里话

不能直说

婉约而多情

像首民歌一段小调

二胡把我拥入怀中

长笛短箫为我留住岁月

离乡背井的吉他呢

替我走天涯

但是,诗人始终有一个疑惑:“幽径你这弦外之音/到底是不是/ 前世我悄悄放走的/ 那条小路吗”?在这里,“我来自何处”的疑问演变成找到不“回家小路”的酸涩,离散族裔那种迷路孩子般的心态跃然纸上。依此逻辑,“人生荒谬”的存在主义的哲学命题便会顺理成章地浮现,但可贵的是,诗人没有走入帕斯卡尔式对人生的悲剧认定中,而是用加缪式的“积极”反抗来赋予人生以意义。诗人说,“无论等风等雨等情人/ 一定要心平气和/ 才能够冷静去胡思乱想”,诗人还是执意要“去等一个试探/ 或者戏弄而已/ 还是去等存在主义的写实/ 一个性骚扰”,尽管“这个问题一直悬着/ 可置于门外或系于窗前/ 当然亦可挂在心上”(《风铃之二》)———这就是一种人生的态度,这就是流散族裔对荒唐的宣战,一种赋予荒谬以意义的行动。

而流散族裔无根的苦涩,恰在这种下意识的“反抗”和“行动”中呈现出来。而我认为,这正是月曲了与余光中、洛夫等等表现出来的“乡愁”大不一样的地方。余光中等诗人流露的乡恋是骨肉离散后的相思之苦,而月曲了表达的则是其来何处的叩问之痛。因此,从人类的根源性问题上看,月曲了的诗歌更有一种苦涩的酸痛。

3

“月曲了”是个耐人寻味的笔名。“月曲了”的诗意总让人有种淡淡的忧伤。如果满月象征团圆,月弯的形状则总是让人感到美丽之外的残缺忧伤。诗人的笔名,莫非隐含了某种原型意象?

在盛唐的星空下,有一颗璀灿的星星照耀在明亮的天空,那就是伟大的诗人李白。根据记载:李白祖籍陇西成纪,生于中亚细亚碎叶城。幼年随父迁蜀中,25 岁后出蜀,此后,漫游各地,再也没有回到故乡。因此,李白的故乡飘移不定,到底是祖籍、童年、老家或漫游之处,难以断定,抑或是正是李白的难言苦涩。王仲煌先生在品评李白著名的《静夜思》时认为,李白的故乡,实际上已非实写,而是表现的“人生飘泊之诸相”,“那一个乡愁的时空,要比实质的'故乡’来得广漠”。②

固然,我们不能断然将诗人月曲了的“乡愁诗”与李白的“乡愁诗”作简单类比,但依然可以感觉到两者之间千丝万缕的血肉相连。正如王仲煌先生所说“中国人眼中的月亮,几乎向来是乡愁的代名词”③。在唐朝月光辉映下的华菲诗人月曲了,在其首首看似表现平淡日常生活的诗歌中,其实到处都散发着李白床前的那一缕缕雪白的月光和那散落一地的淡淡忧伤。因此,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诗人月曲了的精神故乡在也许跟李白一样“广漠”而无实相,只是炎黄子孙血脉中永远的大唐。而大唐也不光是李白的,不光是李世明和李隆基等等帝王的,而是所有炎黄子孙的一种永恒的历史记忆,绵绵不绝的精神向往!

因此,我觉得,月曲了的笔管,流淌着的正是这样一种乡愁的蓝墨水。只是,作为流散族裔,他的乡愁,更多了一份让人苦涩的份量。

注释

①萧萧语。转引自朱立立:《在家的感觉———解读月曲了的诗》,见《世界华人文学论坛》2001 年第3 期。

②王仲煌:《中秋与菲华现代诗》,月曲了:《异梦同床———月曲了的诗》,第73 页。

(作者单位:长沙大学)



说明

本文原载《创作与评论》2009年第1期,已获作者授权在本公众号发布,特此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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