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闻一棵树 | 周华诚
文/ 周华诚
去浙江省常山县,看一棵胡柚树。
这棵树就长在我家的门外,出了门大概二十几步的地方。有天清晨我打开家门,忽然闻到一阵香,我就知道那是胡柚树释放的信号。这棵胡柚树已生长了二三十年,看起来很老了。树身上的枝杈已经被虫子蛀空了,另一侧也有着虫袭的伤痕。我曾去青石镇一个叫澄潭的地方,寻访常山胡柚的“祖宗树”。有人问我,为什么叫“祖宗树”。胡柚这一种水果,最初的种子也许是风吹来,也许是鸟儿衔来,落地之后生芽生根开花,花粉与附近的橘子树交换彼此的信息,获得了某种意外的机缘,就此自然杂交,有了常山胡柚。查来查去,澄潭的这一棵胡柚树,应该是最早的那一棵了,后来遍布常山大地的胡柚,都是从这一棵树繁衍生息开来。由此,这一棵被叫作“祖宗树”,大抵还是不错的。
“祖宗树”高寿几何?不过一百多岁也。
澄潭有大片的胡柚树,树也长得高大,普遍是几十年的老树。陪我寻访胡柚树的老农技员郑美催,给我看了一本书,《常山胡柚特性及栽培技术》。郑美催一辈子搞农业技术,1972年,他搞病虫害预测和预报,后来任县农业局的棉花辅导员,也是土农药、土肥料的专家。对于大地上的事情,他知道得比大多数人要多。对于土地上的昆虫,他也知道得比大多数人要多。这是一件令人佩服的事情。但是郑美催很谦虚,他说一个人要是五十年坚持种地,一定是能把地种好的,坚持研究昆虫,也是一定能懂得昆虫的。
走在路上时,他指着一棵胡柚树告诉我,你看,这棵树就快不行了。
那是一棵胸径碗口大的胡柚树,树冠上还有浓绿的叶子,也开着并不稠密的花。但是老郑跟我说,这棵树恐怕这两年就要坏了。我疑惑不已,为什么呢?老郑说,一看就知道,这棵树里面已经被虫子蛀空了。胡柚树是虫子很喜欢吃的树。胡柚树的质地松脆,果子很甜,它的木质部分吃起来也是甜的,所以虫害尤其多。两三年不照顾它,一定会被虫子攻击的。
那个村庄里,很多人都外出打工,门前屋后大棵的胡柚树无人照看,一不留神,就被虫子攻陷了。
所以这个春天,当我在自己家门口闻到柚花香时,便也是接收到了胡柚树传递给我的信号。这是风里传来的信号。
胡柚树开花的时候,香气叫人心醉神驰。很多年前,我就想到,应该开发一种香氛产品,柚花香。柚花开,柚花落,匆匆春逝去。若是有一种柚花香,可以把春留住,那是多好的事。
花的香是很奇妙的,差异也很微妙,就像古树花、新树花的区别,你能不能闻出来?这就跟喝茶一样。譬如普洱茶,讲究茶的山头。最古老的三座普洱茶山,大雪山、攸乐山、老班章。古六大茶山,分别是革登山、莽枝山、倚邦山、蛮砖山、易武山、攸乐山。新六大茶山,分别是南糯山、南峤山、勐宋山、景迈山、布朗山、巴达山。我们到云南普洱去,就去这些山头,到处转。
如果你要闻常山胡柚花的香,也要去几座山头。讲究的人,就得讲究到极致——某某山的柚花香,头香怎么样,中香怎么样,尾香怎么样,都略有不同;有的山头,头香是入鼻爽滑,舌面生津;有的山头,中香温和,香气略带木香或蜜香;有的山头,尾香余韵悠长,回甘持久,令人流连再三——总之,虽然同样是胡柚花的香,却因开花的树所在山头不一,山坡与园地海拔的不同,小气候的差异,花香都各擅其美,十分微妙。
此外,还要讲究这棵树的年龄。譬如胡柚祖宗树的花,因为是百年古树花,花香更为绵柔,是持久的甘甜,其他五年十年的新树花,花香清新,后味却不那般醇厚。有一些经年老树,遇有虫害,花香是极尽甘芳的,却有一种瞬间拼力绽放的令人忧伤的美……
我以前喝过一种茶,是以柚花入窨的白茶。
常山的茶,是绿茶,似乎也并不怎么有名气。
若是遇上灵魂有趣的茶人,喜欢花茶的,则不妨以胡柚花入窨,一层花,一层茶,又一层花,又一层茶。
如此,上等新出的绿茶,与六大山头的胡柚花层层交错,让茶充分吸收花香。
这样的胡柚花银毫茶,品饮之时,一股沸水冲下,一股自然主义的胡柚花香便缥缥缈缈,如梦如幻。
我以前喝过茉莉花茶、桂花龙井、梅花正山小种之类的茶,若是以后,在常山也能喝到上等的胡柚花银毫茶,当可快慰我心。
说不定,到那时也会有人花巨资,想要包下一棵胡柚树的花香吧?
虽说不免有人如此豪气,但我想,胡柚树是不会答应的,它不会只想香给一个两个人。
而我则可以搬一只小板凳,在门前柚花树下坐了,一个人,仰头,闭目,深呼吸——然后,丝丝缕缕,细细盘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