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风情录|香尘:奶奶的衣橱

奶奶的衣橱

香尘

世间体面存于衣橱。就像奶奶说的,富有富派头,穷有穷清爽。

记忆里,我奶奶的雕花衣橱是真好看,四扇门面,梅兰竹菊四君子。老树梅花镂空雕,隐隐约约能见衣影,用来挂放当季里日常穿过一两次还不需洗的出客衣裳。镶嵌着椭圆形大镜的,四角雕兰花,拉开是专门挂放长款和贵重衣物的。竹和菊是两扇合门,配蝴蝶铜环手,里厢分上下两格,收纳叠放四季日常。

奶奶是老式女子,一辈子都梳着发髻,且那发髻总是梳得油光水滑规规矩矩,或斜插银簪,或黑丝网包住,难得兴致来时会簪一朵小蔷薇,人前的她呀永远是一个干净温婉的能干人。就像她日常穿的衣裳也始终是一个款式,斜斜的大门襟布衫,唯一翻花样的地方就是根据衣服色泽匹配的那些盘扣,什么琵琶扣、蝴蝶扣、十字扣等。所以,她的衣橱里衣物是很单调的,空落落。

儿时,和堂弟他们玩捉迷藏,我最喜欢躲进奶奶的衣橱里。那里有一股好闻的檀香味,奶奶喜欢在衣橱角落放一块美加净檀香皂,衣裳也熏得有清香。不像我姆妈她们常用樟脑,刺鼻头得很,换季拿衣服出来,都要风吹太阳晒,实在严重,只好过水清洗一遍,难闻又麻烦。其实,阿弟他们都知道我爱躲衣橱里,一捉一个准,后来都故意不来找我,等我自己躲不耐烦了跑出去一看,他们早不知上哪玩去了,生气。

奶奶隔着灶屋窗户见了,向我招手:“哎呀,嘴巴撅得能挂油瓶了,快来,快来,吃碗奶奶新做的桂花甜酒酿,你阿弟他们跑掉了,没得吃。”我立刻就欢跃地蹦进灶屋里,一阵阵酒香自奶奶的背影处漫溢过来,她的背影也好看,发髻光洁蓝布襟衫黑色背心,我扑过去抓住她的衣角,踮起脚往大锅里瞧,她正把鸡蛋磕破直接入锅调开,瞬间甜酒米粒与小小圆子沸腾的间隙里,金丝银丝的花瓣薄薄醉开,再放一勺糖桂花,便烧好了。我要了满满一瓷碗,甜淡清爽太赞了,忍不住越吃越快,一会儿就见了碗底。

吃饱喝足的人很容易瞌睡虫上头,有一回我不知道怎的没去奶奶的架子床上歇息,而是又躲回了衣橱,还不是平常竹菊合门里,而是坐在梅花镂空雕的橱底,底下叠铺着十几匹老布,倒也不膈人。一觉醒来,懵懵懂懂走出去,听见奶奶喊:“侬只小赤佬,怎么把奶奶装牙齿的布包翻出来了,快点去放好。”我一看,果然左手抓了一个蓝布手巾折叠的小包。哦,我记得它,我曾看到奶奶把两颗牙齿放在里面,那会就好奇地问为啥?她便摸着我的头说:“自然是要藏起来,那是我的骨血,等到将来,是要和我一起化成灰的,那样走的时候就完整的什么都不缺喽,你一定要记得啊,到那一天你要把它们塞回奶奶的嘴里。”后来,奶奶去世时,我还记得呢,我亲自把它们完整无缺地装进了她的嘴里,一颗一颗,经历岁月消磨,依然光泽如玉,滑落进去时,碰撞的轻鸣,犹如她在继续跟我讲闲话。

奶奶跟我讲闲话的时光,多数是晚上睡觉前。暖黄灯光里,她松散开发髻,后背靠在床架上,说一些故事谜语歌谣之类。其实这些东西讲过很多遍了,但我就是百听不厌。讲着讲着,奶奶有时候便参杂着讲起了她自己的事来,她是地主家的小女儿,小时候日子过得可好了。我问她,那怎么嫁给我爷爷的?她便拍着她的右腿,还不是日本人打过来,逃难时,这腿摔坏了,没能看好,成了个瘸子......好啦,好啦,不说啦,关灯睡觉啦。开关的拉绳缠绕在蚊帐的帐钩上,她伸手轻轻一拉,啪嗒,房间就沉默了。

同样沉默而温暖陪伴我许多年的还有奶奶衣橱底的几匹蓝白小方格的老布。我把它们做成窗帘,做成桌布,再做成床单和被套。很多年,我都是躲进她亲手织的老布被窝里过的冬,很温暖,很贴身,特别是翻身抱着极舒服,就像小时候她抱着我讲故事的舒服冬夜。

奶奶去世后,按照习俗,她的家具如果儿孙不想要了,就会烧掉。于是,在衣橱被烧毁之前,我偷偷叫阿弟帮我拆下了竹菊合门上的那对蝴蝶铜环手,大概是过于年久日深,拉环在敲击时断了,只剩下蝴蝶叩面。阿弟觉得锈绿的叩面太难看了,就自作主张去重新镀上了金色,送到我手里时,让我觉得非常惋惜。上面的时光印记啊,才是最宝贵的。

那对蝴蝶叩面,后来我灵机一动,配上几根金属细管,组成一串风铃。长窗洞开时,风过乱敲,断金碎玉之声此起彼伏。人这一辈子,到底有什么是可依凭的呢?经历或念想,最终也只得借助着一些人一些事一些物。叮叮当当,叮叮当当,我摘了几枝蔷薇插瓶里,替换两块檀香皂进衣橱。香勿香,香勿香,奶奶曾问我,我要问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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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尘,上海嘉定人,文字爱好者。有散文、小说、诗歌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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