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到深处的惆怅

情人节里,我想起了几首情到深处的诗词。

王充道送水仙花五十支

宋   黄庭坚

凌波仙子生尘袜,水上轻盈步微月。
是谁招此断肠魂,种作寒花寄愁绝。

含香体素欲倾城,山矾是弟梅是兄。

坐对真成被花恼,出门一笑大江横。

黄庭坚把水仙比做凌波微步的神女,对着水仙看不够,可看着看着,他却感到了一种“断肠”和“愁绝”的忧伤,让他觉得不能再对着水仙了,他的断肠和愁绝,怕连水仙都要恼了,他得离开去排解这断肠的愁绝,需得对着浩浩荡荡的江水,仰天大笑,才能解得了这水仙愁。

几株花而已,怎就恁般愁人了?

没错,当你说“几株花而已”的时候,你绝不可能理解黄庭坚的断肠愁,因为这些水仙在你眼中仅仅是玩物而已,你没有用你的生命去体会水仙的生命,你没有深深地爱她,所以你只是把玩水仙这一刻的美丽,用水仙的美丽装点自己的生活,所以你不会为她忧伤,断肠,愁绝。

没有断肠和愁绝的爱,不是真爱。真爱了,你会感知水仙的生命过程,你会舍不得如此鲜艳美丽的水仙也将败落凋零,你会为如此美丽的生命谢幕而伤感,你会为自己没养好水仙而自责难过,你会从水仙里看到自己的生命。

也许有人会说这是伤春悲秋的无病呻吟。一如《牡丹亭》里袅袅婷婷唱道的: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的确是伤春,但这是人类对美好的追求和欣赏,对生命的珍惜和尊重,不要随便用无病呻吟去亵渎了它。

把花做玩物的诗是怎样的呢?

喜爱梅花的宋代卢梅坡写过一首很精致的《雪梅》:

雪梅

宋   卢梅坡

梅雪争春未肯降,骚人搁笔费评章。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这一联写得真漂亮,真精致,你可以从这漂亮的诗句后看到一个雅致的自得的诗人,为梅花,也为他写出的精致的梅花诗而心满意足,得意洋洋。但是,你能感受到他对梅花的深情吗?

他肯定喜欢梅花,他象喜欢一个能彰显自己格调的玩物那样喜欢梅花,梅花是他的玩物,他从中获得快乐和满足,但他没有真的爱上梅花,真爱上了,他就得在梅花里倾注他的生命,也进入梅花的生命,为梅花喜,为梅花忧,乃至为梅花愁绝和断肠。

他付不出这等感情,担不起这种生命的碰撞。

白居易描写他家的两个歌姬樊素和小蛮,词写得很漂亮:

唐  白居易

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

黛青描画眉,凝脂若雪肤。

回眸一笑过,倾国倾人城。

樊素、小蛮于白居易,如梅花于卢梅坡,是玩物。

李白写杨贵妃的《清平调》却写出了真爱:

清平调

唐  李白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

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这是一首奉命做的赞美诗,李白居然也能写得那么美,那么深情!

全诗语言朴素自然,但全诗最美的就在最朴素的“带笑看”和“无限恨”这六个字里。

一个倾国美人斜倚阑干,君王看着她就笑盈盈地。我们可以想象一下,人在什么情况下才会整天看着一个人笑眯眯地傻笑?

只有在你全身心地欣赏喜爱一个人,并且有了他或她你就能心满意足,觉得世界都美好无比的情况下,才会这么傻呵呵。

这就是“带笑看”,这里哪里看得出是皇帝,就是一个热爱中的普通人。

如果只是“带笑看”,那也有玩物的可能,但还有下面一句:

“解释春风无限恨”。

这个“恨”字,是全诗最精华精彩的字眼。前面那么美,那么好,怎么出来了无限恨呢?

这就是黄庭坚之于水仙花的断肠和愁绝,如此的美好,但是它不能永恒啊,为什么这样的美好不能一直存在?舍不得啊,舍不得,我不要美人迟暮,我怕我辜负了美人,我不想曲终人散,我不要物是人非,我要这美好一直和我在一起。

没有爱到真处,情到深处,没有把彼此的生命紧密相连,没有把对方的喜怒哀乐当成自己的喜怒哀乐,怎会有这样的断肠和愁绝,和这样的无限恨?

一个“恨”字,融汇了多少美好复杂的感情!

玩物之人,怎能理解这如许的深情和真情?

很多年前,看过一个电视新闻:一位爸爸几乎每天都给自己的女儿拍摄录像,几年下来,拍摄的磁带存满了一屋子。那时候还没有数码摄影,拍录像只有用磁带。当时那满屋子的磁带极具视觉冲击力,那位父亲看着女儿的眼神也深深地印在了我心里,那眼神里是爱到极致的眷恋、不舍和忧伤,对孩子过去的每一天每一刻都那么眷恋不舍,和忧伤,过去的这一刻,再也回不来了,每一刻我都想要她永远陪伴我,那就拍下来吧,让这一刻永远存在磁带里,永远在我身边。

真是爱亦苦,恨亦苦,无不是苦。

愿有情人,珍重这唯有真情深情至情才能有的惆怅和忧伤。

但也别忘了

“坐对真成被花恼,出门一笑大江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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