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 古 毛 公
千 古 毛 公
邓惜华
1986年,我任吉林省戏曲学校校长时,64岁的毛公因患脑血栓已偏瘫六、七年了。每次到家中探望,都会从他那老骥伏枥和壮心不已的胸怀中,得到立志振兴京剧事业的激励。
邓惜华左、毛世来中合影
我对京剧情有独钟,更喜欢与毛公聊天,我们把酒一觞,谈论京剧艺术,真乃人生一大快事,以至酒兴融洽,不觉更阑。
如今,在我的记忆中,毛公依然挟着那支辛辣中透着浓香、似乎永远也吸不完的吕宋雪茄;依然捏着那杯浸满悲欢荣辱、品了半个世纪的白兰地;依然闪着那双流光溢彩、传神生辉的眼睛;依然是当年那位叱咤舞台、倾倒无数戏迷,红遍上海滩、老北平、天津卫、奉天城,“娇媚天成”的京剧“四小名旦”之一的毛世来。
毛公一生大红大紫过,也惨遭不幸过,而大起大落的人生没有让他有一丝的满足与颓丧,反而,让他忘不掉、放不下的倒是他觉得今生今世也还不清的感情债,那就是观众情、夫妻情、师恩情和党恩情。
作为演员,毛公把观众视为上帝,在上帝面前,他从来都是一丝不苟,竭尽所能的。毛公学艺于二十年代,成名于三十年代,驰骋舞台于四五十年代。在文化生活极为贫乏的旧中国,听戏几乎成了人们精神生活需求的全部,因而,就有了众多的戏迷,无论是老、中、少,还是男的、女的,他们对戏和“角儿”的痴迷程度,较之现在的“追星族”,有过之而无不及。
华灯初照,戏院子里弥漫着浓郁的茶香,三通锣鼓过后,皮黄之音不绝于耳,戏迷们陶醉在京腔缭绕的艺术氛围里,伴随着清脆的琴声忘我般地拍板击节,台上台下融为一体,掌声与喝彩声此起彼伏……一想到这些,毛公总是感慨万分。
而最让毛公感动的是那些与他同龄的戏迷们。当年,发起童伶选举和“四小名旦”选举的,就是北平大中学校的学生们,那股狂热,至今余温尚存。富连成科班的十年寒窗,练就了毛公深厚绝佳的功夫和技艺,师父们的点拨传授又让他在舞台上大放异彩。他塑造的旦角儿形象,或楚楚动人、或鲜活可人,丰沛、逼真,让多少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怦然心动。舞台上的他,千般神韵,万种风情;舞台下的他却是一身长袍,围巾紧束,英俊潇洒,似乎可望而不可及。
如今,已近耄耋之年的戏迷们想起当年的情景,青春荡漾的甜蜜仍溢于面颊。有的在回忆文章里写道:“每天都早早地来到华乐戏院内的屋檐下,坐在长凳上,来碗馄饨,等候富连成科班学院入后台。他们排着整齐的队伍,夏天一色的长竹袍,冬天棉袍加坎肩,规规矩矩。我在队伍里寻找毛世来,他总是眯着眼睛最爱笑,虽然没朝我笑……”对中国戏曲的热衷和对“角儿”的痴迷,深深地影响着一代人的成长,他们中的许多人,后来都成为我国著名的戏剧评论家。
毛公说:“是观众捧红了'角儿’,没有观众,再好的艺术也黯然无色,我永远也忘不了爱好京剧和喜欢我的观众。”
毛公喜欢饮茶(谈不上品茶),一把套着棉罩的紫砂茶壶,凝聚着他与老伴刘宝珍一生的恩爱之情。四十年代初,正在天津读书的刘宝珍由长辈包办,与毛公结为伉俪,这位贤慧善良、从不多言的中国传统女性,从此便举案齐眉地伴随、侍奉着毛公,并含辛茹苦地为他养育了七个儿女。我每次与毛公聊天时,她都不离左右地为我们频频续茶,望着那把茶壶,毛公深情地说:“这把老茶壶,她为我捧了一辈子,从老戏院子的后台到教学课堂,从田间炕头到病榻前,一捧就是一生一世啊!”毛公卧床十四年而不染褥疮的奇迹就是由老伴儿女们创造的,以至儿女们每每谈到父亲时,总会情不自禁、泪水盈盈地诉说着母亲……
晚年的毛世来与老伴刘宝珍留影
每当谈起毛公的艺术成就时,总能感受到他对恩师吐哺之情的铭肌镂骨。毛公7岁就入富连成科班学艺,早年师承萧连芳、于连泉等人,他的“跷“功堪称一绝。后又拜尚小云、梅兰芳、荀慧生等“四大名旦”为师,深得其真传亲授,羽翼日渐丰满。毛公的表演集梅、尚、荀、于各派之精华,将花旦、闺门旦、武旦、泼辣旦冶于一炉,而且有所创新,形成了独具一格的表演风范。毛公的表演丝毫没有取宠、虚假、浅薄的痕迹,而是注重表现人物精神额内核,刻意塑造具有生命力的人物形象。不失为以京剧精华和美学精神为魂魄的艺术流派,当年,舍翁(老舍)、鄂吕弓、徐慕耘等文艺界名流都在报刊上发表过评论毛公表演艺术的文章。
毛公常说:“每位表演艺术家都有自己的拿手戏和成名戏,一旦把这些戏传给了弟子,自己便不再演了。”不言而喻,师父收徒弟意味着什么。而且,每位师父传授了自己的绝技后,往往还要把弟子推荐给别人,以博取艺术精华。毛公从各位师傅那儿学了几十出戏,他正是演着这些戏,才红遍大江南北,一举成名的。可见老一辈艺术家对继承发展京剧事业的良苦用心。这不禁让人想起那吐丝的春蚕和成灰的蜡烛。
毛公不仅继承了恩师们的京剧表演艺术,也继承了他们的高尚艺德。在他后半生的教学生涯中,以继承发展京剧艺术为己任,把自己30多年的舞台经验和表演技艺传授给下一代。遗憾的是“文革”中,他身心惨遭摧残。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毛公得以昭雪,从农村返回学校,然而,他已是六旬花甲老人了。东隅虽失,桑榆未晚。为了夺回失去的时间,他毅然决然地重返教学第一线。不料,有一天,他正在给学生教授《穆柯寨》一戏时,因疲劳过度,突发脑血栓。累到在排练场上。后来,京剧教学课堂上便有了一位坐着轮椅授课的老人。
晚年毛世来为学生说戏
这期间,毛公怀着只争朝夕的心情,先后收邢美珠、徐枫、王凤霞、王继珠等演员为徒,悉心教导。倾囊相授,呕心沥血,至诚至忠。“嫣红嫩绿芳菲甚,竞向东风次第开”,不久,邢美珠、王继珠不负师望地双双摘取了当今艺苑的最高奖赏——戏剧梅花奖和梅兰芳金奖的桂冠。
由此,我想到了中国渊源悠久的五千年文明,以及被视为国粹的京剧艺术,不正是因为有了这些甘为人梯、忠实于文化艺术精神的人们,才得以延绵不绝,生生不已,繁荣发展起来的吗!
新中国成立后,毛公在怀仁堂为毛主席表演《打焦赞》的激情尚未落尽,便遵照周总理“京剧要在各省普及”的指示精神,在中共吉林省委宣传部长宋振庭、省文化局局长高叶的盛情邀请下,毛公带领他的和平社剧团来到了长春落户,改名为吉林省京剧团。翌年,毛公在运动中被“拔了白旗”,就在他迷惑不解、不知所措的时候,以原省委宣传部部长宋振庭为代表的一批忠诚党的事业和京剧艺术的领导,对毛公采取了明为降格实为保护的措施,他被调到吉林省戏曲学校任副校长兼京剧教师。
此后,毛公曾被选为吉林省出席全国代表会的代表;任过省政协委员;中国剧协吉林分会副主席,享受了国务院批准的政府津贴。他不止一次地说:“我们这些人在旧社会再红,也不过十富人家茶余饭后的消遣品,只有在新社会,我们才有了做人的尊严,党给了我这么多荣誉,这么高待遇,我今生今世也还不清啊!”
就是在“十年浩劫”后,毛公也是以坦荡豁达的胸怀体谅了一切。当他大病初愈,每天便让家人搀扶着挤乘公共汽车来校授课,因为他体谅学校复校伊始、百废待兴的窘况。随着脑血栓的多次发作,毛公逐渐不能直立了。1987年,学校为他买了一把最好的轮椅,毛公竟感动的老泪纵横。记得,他刚刚住进学校新建的“高职”楼时,用颤抖的声音对我说:“我的日子不多了,我总不能把身上这点玩意儿带到坟墓里去吧,让我再带几个学生吧!”其恳挚悲戚的话语,至今萦绕耳畔。
1994年12月,这位在中国京剧发展史上起到过重要作用,为戏曲教育事业做出过不可磨灭贡献的我国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戏曲教育家溘然长逝。
悲痛之余,想到更多的是完成老人家的遗愿,为京剧事业的发展做点实实在在的事。
毛公生前继承、创造并留给后人无价的艺术珍宝,为京剧事业立德、立功,后人理应为其立言。愿毛公的艺术生命永存,愿毛派表演艺术流放百世,发扬光大。
毛公千古!
晚年毛世来便装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