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A108:衔恨愿为天上月——读《在时间的荒野上》
文/望月听雪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张爱玲《爱》
有个村庄的小康之家的女孩子,生得美,有许多人来做媒,但都没有说成。那年她不过十五六岁吧,是春天的晚上,她立在后门口,手扶着桃树。她记得她穿的是一件月白的衫子。对门住的年轻人,同她见过面,可是从来没有打过招呼的,他走了过来。离得不远,站定了,轻轻的说了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她没有说什么,他也没有再说什么,站了一会,各自走开了。
后来这女人被亲眷拐了,卖到他乡外县去作妾,又几次三番地被转卖,经过无数的惊险的风波,老了的时候她还记得从前那一回事,常常说起,在那春天的晚上,在后门口的桃树下,那年青人。“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月映九微火,风吹百合香。来欢暂巧笑,还泪已沾裳。别离未得语,河汉渐汤汤。”夜风送来阵阵百合香,巧笑嫣然,自己身着曳地的白色婚纱,立于高楼之上。倏忽间,场景变换,远处的视线尽头,一个身着白色芭蕾舞裙的女孩独自起舞,如一朵盛开的白莲,袅袅娜娜的旋转中,愈行愈近,面庞自始至终模糊不清。终于,女孩转过身来,宛如谢幕一般优雅行礼,那张正对着她仰起的面孔却是一片空白……
程嘉璎汗涔涔地从梦中惊醒,正是黎明前的黑暗时刻,黎明前的黑暗永远幽深而浓重,似拨不开的雾霾沉重得几近窒息。苍茫夜风的包围下,环视四周,才恍然明白自己身处何时何地,尼泊尔加德满都的一间家庭旅馆。狭小、简陋,没什么多余的空间与装饰,唯有床对面衣橱上挂着的一袭白色婚纱,正是梦中穿的那件,此刻被风吹得飘拂起来,飘逸华美得与房间的简单陈设格格不入,似一株白色的百合花静静地伫立一隅,遗世独立而又刺眼耀目,“含露或低垂,从风时偃仰。”
程嘉璎下床走到窗前,风裹挟着雨水扑面而来。五月底的尼泊尔正值雨季,淅淅沥沥下了一整夜,雨水敲打在窗户上如同有人在呢喃低诉。回首望向那件婚纱,才忽然明白,所有的梦都有出处,也总会残留下那缥缈如云的一点一滴。与王子忘情歌舞的灰姑娘赶在午夜匆匆逃离时落下一只水晶鞋,和书生缠绵的精灵鬼魅在晨钟敲响前丢下一只发簪,而她的梦,遗落下来的是那件如雪的婚纱。“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所有的梦境都是有因由的,“梦的解析”即是弗洛伊德的潜意识理论,引申到心理学,解读人们的潜意识在梦中的表象。尘封在记忆中的过去如一轴画卷一般徐徐展开。
程嘉璎23岁时与大她三岁、家世良好的徐子桓在德国慕尼黑老城区一个咖啡馆相遇相恋,三年后,他们返回汉江市,决定在5月18日这天举办盛大婚礼。可是在婚礼前两天,她突然被未婚夫取消婚约,程嘉璎挽回无果,又发现妹妹王嘉珞下落不明。
在站北村一栋老旧的出租屋的天台上,尼泊尔归来的程嘉璎和徐子桓谈着离婚事项,云淡风轻,仿佛微风吹过的字字句句与己无关,待得徐子桓离去,程嘉璎形单影只地站在如血残阳下,暮色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愈发显得清冷孤寂,“茕茕于世,踽踽独行。四顾苍茫,谁解我忧?”
无奈之下,程嘉璎为了寻找失踪的妹妹王嘉珞,住进了汉江市站北村王嘉珞曾经租住过的房间,并认识了警察陆晋。陆晋在程嘉璎提供的线索下,很快发现王嘉珞与四年前入狱的黑帮团伙头目孙刚林有密切关系,而孙刚林的出狱时间正与王嘉珞失踪的时间相吻合。在寻找妹妹王嘉珞的过程中,程嘉璎也逐渐了解到,未婚夫徐子桓取消婚约的原因,是王嘉珞向徐子桓透露了程嘉璎真正的身世。程嘉璎根本不是像她自己说的那样是个孤儿,她一直在刻意隐瞒……一则发黄的旧报纸,醒目的标题“千里之外成功解救一名被拐卖近七年的女大学生”让这个残破的家庭的故事初露端倪,将那些已然尘封在记忆深处的苦痛一并挖出,“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乡不堪回首月明中。”
记忆的闸门开启,如潮水般涌出,时光倒回那个偏僻的小山村,王家洼村。程嘉璎的母亲程虹在一次西安游玩时被拐卖至荒凉的小山村,那时程虹是18岁的准大学生。山村里与世隔绝的艰苦岁月里,孤独的程虹很快生下二女一子,背负着对子女的深深依恋,程虹无奈地扎根在了这个山村,任劳任怨,无欲无求。程嘉璎却是非常早熟,7岁已经可以写字、读报,无意中发现母亲写了又撕,撕了又写但从未发出的求救信。程嘉璎大胆地模仿着妈妈的字体重新写了一封信并寄出了大山,程虹终于被解救回家,嘉璎与嘉珞也一同走出山区。然而性格大变的程虹回家后,并未受到家人的欢迎,尤其是程虹的妹妹程莉,因为程莉的丈夫刘亚威当年爱的是程虹。在程莉与程虹的一次争吵中,程虹终于无法忍受,选择带着女儿再次回到山区。没曾想,回到山村的嘉璎却因为她是发出信件的罪魁祸首而失却了上学的资格。弱小的嘉璎终于发出了与命运抗争的声音,不愿再回去,她想上学,再次毅然走出了大山,远离这个有着母亲和弟妹的山坳,留在了城市。自此,嘉璎与嘉珞产生了很深的隔阂,两人也有了完全不同的生活轨迹。程嘉璎努力学习,考上了名牌大学,毕业后出国留学,并与天之骄子徐子桓相识相恋。而王嘉珞却为了全家人的生计,小小年纪四处辗转,凭借美貌艰难地换取金钱。
大学期间的程嘉璎与王嘉珞有短暂的交集,程嘉璎渐渐了解了嘉珞以往生活的不易和艰辛,也看到嘉珞面对的危险,和黑社会头目孙刚林有所纠葛。当年的逃离,嘉璎心中一直对自己深深地自责,歉疚之心驱使她保护妹妹,想让妹妹彻底脱离危险,然而嘉珞并不领情,用自己方式将孙刚林送入了监狱。出狱后的孙刚林想方设法寻找嘉珞,要进行报复。
程莉因为程虹而与丈夫刘亚威经常发生矛盾,二人早已分居。本来就精神欠佳的程莉在发现丈夫的情人竟然就是王嘉珞,儿子刘铮竟然也同时爱上王嘉珞时,陷入疯狂。
王嘉珞的尸体最终被找到,在背负了一家人那么长时间之后,她的灵魂终于获得了自由,终于远离了这个世界带给她的悲惨与无奈。程嘉璎搀扶着母亲站在嘉珞的墓前,静静地伫立着,看着嘉珞短暂悲苦的一生中曾经拥有过的亲人、朋友,目光一个个掠过他们,望向远处不可知的一点,曾经那个爱笑的天真的女孩被生活磨去了仅存的一点希冀,带着妈妈、弟弟和没有生活能力的爸爸离开了山村,来到这个城市,然而城市并不比那个风沙弥漫的山村来得温和。她遇上了生命里最大的劫难,再也没能绕过。嘉珞曾对刘亚威说:“不如我们走吧,丢开一切,去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过没有将来的日子。”在背负了一家人那么长久之后,她也累了,贪恋一点伦常之外的温暖,渴望远方没有羁绊的自由。凡人之躯,并不会如传说中的哪吒那样,经受割肉剔骨再劫后重生,而是脆弱易折,失去了就不再回来了……
“时间像一条河,滔滔逝水,急急流年,奔流不舍昼夜,带走所有爱与恨,理解与背弃,眷恋与追悔。时间更像一片无垠的荒野,死生契阔,聚散无常。在时间的荒野上,在茫茫人海之中,每一个相遇,每一个遗忘,是缘还是劫,转折都只在一个瞬间,而转瞬已经一生。”“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重寻碧落茫茫。便人间天上,尘缘未断,春花秋叶,触绪还伤。欲结绸缪,翻惊摇落,减尽荀衣昨日香。真无奈,倩声声邻笛,谱出回肠。”
“血缘,是谁也挣扎不掉的东西,不管是抗争还是接受,终究都有难以言喻的苦涩。亲人有可能是上天绑在一起的前世仇人,这辈子用爱的名义折磨彼此。”夜已阑珊,月满西楼,梧桐深院锁清秋,白日所思夜入梦来,梦亡妹淡妆素服,执手哽咽,临别有云:“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君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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