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读书的理由
在我老家有一位长辈,按照现在的话说,他应该属于国学爱好者。他很喜欢搬弄古代的知识,但身处小城市,又生活在那个年代,没机会接受正规教育,自然搞的是“野狐禅”的路子,把《论语》《孟子》《周公解梦》和地方戏混在一起。
在我小时候,他曾拿着树枝在地上一边画字一边给我讲解,“城外为廓,廓外为郊,郊外为牧”,说得非常郑重,好像在告诉我一个极大的秘密。他也读过《周易》,没事还给人算命。有一次我在庙会上赫然见他摆着摊子。但是他只读过几本解读《周易》的小册子,也不会虚虚实实、说话听音,自然算不过旁边的瞎子。
我上大学以后,有一次寒假回家碰到他,他兴奋地拉着我这个“学问人”问长问短,还说要出个上联考考我。上联的具体内容我记不清了,大致就是“走马灯,灯走马,灯熄马停步”之类的东西。我想了半天对不出来,只好说我不会,在学校也不学这些东西。他既失望又惊诧,意思是你连这都不会,还上什么大学。
周围的人大多觉得他是个怪人,我也觉得是。但仔细想来,他的这些想法其实很有传统依据。
在中国民间,自古以来就把知识当成一种类似巫术的东西,而且非常相信文字本身的魔力。这并不奇怪,就知识的起源来说,它最早确实起源于巫师。这些巫师站在酋长旁边,利用巫术的知识来操控社会。
乡野村民最崇拜的知识分子可能就是诸葛亮了,他的形象被塑造得非常接近古代巫师。鲁迅说《三国演义》中“状诸葛多智而近妖”,以为是败笔,其实正因为他“近妖”,才更贴近普通百姓对大知识分子的遐想。这传统一直延续到现代小说《白鹿原》,里面的朱先生也是这个路子。
当然,文字本身也是有魔力的。李太白醉草的吓蛮书可以吓跑傲慢的挑衅者,韩退之的祭鳄文可以赶走水里的大鳄鱼。古代的文化精英对这些故事多是笑而存之,但是底层百姓,尤其是底层知识分子,对此是很愿意相信的。而且他们很执拗地认为,一个人能写出好文字,自然会治理国家。
过去百姓对才子最常见的肯定就是会对对联、会写诗,而会对对联就一定能安邦定国。李隆基不用李太白做宰相,是昏君无眼。李隆基要是告诉他们,李白这样的糊涂人是做不好宰相的,他们也一定不会相信。
他们这么想,原因很简单,那就是他们崇拜知识,但并不知道知识有什么用。人们对自己崇拜而又不懂的东西,就容易有这种感觉。这就像我们现在看《最强大脑》,大部分观众并不太理解科学上真正的强大思维是怎么一回事,但知道水下盲拧魔方很难,所以容易把这种脑力杂技当成“最强大脑”。这其实跟古代老百姓崇拜会对对联的才子有点像。
现代文明对知识有一个“祛魅”的过程。知识不再是一种能呼风唤雨的巫术,文字也没有了天地崩溃后依然有一副对联在宇宙间飘荡的魔力。
那么,我们怎么看待知识呢?当然,大家都是现实的,专业知识能帮人谋生,能造电话、飞机,我们承认它们有用。但是其他类型的知识呢?知乎上有个专题:“哪个瞬间让你突然觉得读书有用?”网友们想来想去,主要还是集中在能认生字上。比如有人知道“祎”字读“yī”,还能背出“费祎登仙,尝驾黄鹤返憩于此”,结果,“大家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了”。这基本上还是我老家那个长辈的思路,说起来也真是可怜。
仔细观察一下就会发现,中国人非常重视文化知识,但文化谱系里缺少一种“爱智”的传统。文化精英强调文化知识的功用性,普罗大众则信仰它的神秘性。
对于前者,知识像是一种教化的工具;对于后者,知识像是一种神秘的巫术。经过现代文明的“祛魅”之后,教化和巫术一起坍塌,大家就有点无所适从了。
当然,坍塌并不是消失。现代家长对国学的热情里就有这两种传统的残留。对大多数家长来说,国学是神秘的,又是有教化功能的,所以就送孩子去国学班。但他们没有想过,抽离了国学背后的文化背景、社会秩序,文本自身早就失去了教化的力量。
那么,读书到底有什么用呢?
作为一个热爱读书的人,我有点遗憾地说,读书恐怕没有什么神奇的魔力,读书无非是一种交流。
书籍就像一个个漂流瓶,作者把他的感受、经验、思考放到这个瓶子里,然后你把它打捞起来,满足你旺盛的好奇心、贪婪的求知欲,驱散你特有的孤独感。
它们也许能让你在现实中做决定时更聪明一些,也许不能。读书能否让你变得更聪明,往往取决于你其他的一些特质。我见过很多聪明的读书人,也见过不少愚蠢、偏执的读书人,还见过不少如果少读点书也许会更好的人。
读书只是给你一个机会,让你有可能活在一个更大的世界里。但如果你对此不在乎,那也真的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