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跃堂 | 得印
花洲文学
得印
文|滕跃堂
得印在我们庄里家喻户晓,妇孺皆知,倒不是得印有多高的威望,有多么的精明,而是因为他疯疯癫癫,整天胡喊乱骂,搅得一村人不得安生。记得我小时候不懂事闹人时,母亲烦了,对我嚷道:“再哭,得印过来,让他把你抱走算了。”我的哭声立马戛然而止,睁大惊恐的眼睛四处张望,生怕疯子得印从背后窜出,让我猝不及防。
记忆中的得印头发整天乱蓬蓬的,一年四季敞着怀。夏天就披一件汗衫,已看不清什么颜色,汗渍和泥土弄得全身都是,走近扑鼻一股酸臭味。冬天穿一件不知用多少年的破棉袄,用一根麻绳系腰,鼻子下面常挂着粘稠的鼻涕。像《红楼梦》里的王熙凤似的,未见其人,先听到他的骂声和喊叫声,听起来杂乱无章,却中气十足,吓得人们赶紧远远地躲开。
得印不是先天疯呆,他是被人殴打致疯的。疯狂的年代,酿出悲催的苦果。那一年,得印两口子在生产队干活挣工分,他儿子早早辍学,在小队放放牛,割割草,也能挣点工分。那时农村都是凭工分领口粮,一家人的日子艰难但也过得去。坏事就坏在他家熊孩子身上。有一天,他放完牛闲着无事,顺手拿起手里的镰刀,把队部正中张贴的一张毛主席画像给割烂了。
在那个年代这还得了,这是一个严重的政治事件。生产队领导调查来调查去,目标锁定得印的儿子,有人亲眼看见他拿着一把镰刀从队部出来。于是队长立即派人把那个孩子抓了起来,得印听说后从地里匆匆赶回,护犊心切,他把责任全揽在自己身上,声称自己对小队领导不满,指示儿子干的坏事。孩子少不更事,队长正愁无法向大队交代,就势放了孩子,把得印五花大绑押送大队部,汇报说得印是反革命分子,竟敢反党,破坏伟大领袖毛主席在人们心中的光辉形象,十恶不赦,罪大恶极,应当严惩。
一时间,我们大队乌云密布,阶级斗争被提上日程,全大队停工停产,把社员们集中在一起举行盛大的批斗会。已经被打得面目全非的得印带着高帽子,脖子上挂着“罪大恶极的反革命分子”的大牌子,被基干民兵持枪押上主席台。批斗声和打骂声一浪高过一浪,人们向“反革命分子”得印吐唾液,极尽侮辱之能事,关黑屋,吊高梁,肉体和精神的折磨,让得印一下子崩溃了,活生生一个壮劳力被折磨成错乱和癫狂的结合体。大队部的关押室里得印手舞足蹈,胡言乱语,屎尿糊满全身,活脱脱一个疯子形象。这样一来,再也没有把他关押下去的必要了,大队领导发了慈悲,得印才得以回家。得印的妻子和儿子看到得印的惨状,抱头哭成一团,围观的群众也发出一声声叹息。
得印疯了,这是时代的悲剧。我们如今的社会,思想开放,言论自由。这事放到现在,小事一桩,不足挂齿,但事情恰恰发生了,就像当年歌手迟志强一样,就因为谈了个多角恋爱,正好赶上严打,被认定为流氓分子投入监狱,本来辉煌的前程一下子变得暗淡无光,那首《铁窗泪》让多少人流下了悔恨的眼泪呀。现如今,年轻人谈个十次、八次恋爱都正常,人们离个婚跟玩儿一样,世风日下呀。试想,当年的迟志强要是生活在当下,可能一点事都没有,所以这些悲剧都打上深深的时代烙印,是非功过谁能说得清呢?
得印疯了以后,整天沉迷于自己的世界,一个人交流,一个人生活。春夏秋冬,寒来暑往,也不见生病,高兴了手舞足蹈,生气了骂骂咧咧。得印的浅唱低吟,机械地重复嘶吼,也是生命的宣泄,更是一个没有思维之人与命运的抗争。虽然生活状态低至尘埃,也要宣示自己的存在。有时,村里公鸡还没打鸣,得印就开始骂街了,大清早声音传得远,呜呜咽咽,时而铿锵,时而激昂,吵得人们心烦意乱。有时夏天的中午,劳累的村民刚躺下睡着,就被得印的叫声吵醒,想生气却没处撒火,只得摇摇头再睡。有时几天听不到得印的声音,大家倒会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毫不夸张地说,我是伴着得印的叫骂声长大的。
长大后,我一路求学,再以后离开老家参加工作,得印渐渐淡出我的视野。常年不在老家生活,得印哪年去世我也不很清楚,只是在不经意间还会想起他来。
图|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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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滕跃堂,70后,网名一叶知秋。原籍新野,现工作和生活在邓州市,市作协会员,农村英语教师。业余喜欢阅读,自1998年起陆陆续续在报刊,杂志发表多篇随笔和感想,并在多家网媒微平台发表网文多篇。《刁河文苑》编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