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君梁专辑 | 守 望(上)(小说)
守 望(上)
文|孙君梁
豫西南的伏牛山脉里有两座山。一座叫二郎山,因为远看山形像二郎担山,所以当地叫它二郎山。另一座叫牛坨山,这蜿蜒的五座山峰看起来像一坨坨牛屎,山里人粗俗,就管它叫牛坨山。二郎山听起来,还多少让人产生故事联想,这牛坨山是没有一点的诗情画意的。两座山相对应,中间是一条河流,河里有一种黑色的鱼,叫起来像娃娃哭一样,这里的人们就叫这河为黑鱼河,黑鱼河是汉水的一个小支流。这山村自然就叫黑鱼沟村。二娃就生活在里。
二娃是个苦命的孩子,不到三岁父亲就撒手人寰,留下他和母亲,还有他的哥哥,一个只知道吃饭的傻子。家里是四面透风,一副泥巴锅灶,一张破床,娘仨儿就在这随时都会倒塌的石头堆砌的房屋里,度过着一天又一天。
二娃的母亲一条腿有点瘸,勉强还能出工干活,生产队队长总是照顾她,给她分配较轻的活儿,到按工分分粮的季节,队里掌称的人也总是看错称星,大家都明白,谁也不愿意说破。
人们总是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可这二娃就是不争气。
不知不觉二娃已经八岁了,这年已是公元1974年。刚上学第一天,就把他母亲一针一线给他做的新书包,连同学校发的课本全部给丢在山顶的石头寨子里,怎么找也找不到,母亲气的拿着扫把满院子追着他打,母亲一瘸一拐地是怎么也撵不上,只能上气不接下气地骂着,二娃远远的瞅着嘿嘿笑。
在学校,二娃也没少让老师费事。小学一年级是一位本村的民办老师,叫藤道明。一次二娃迟到了,滕老师让他说明原因。
二娃说“昨天晚上让蝎子蛰了”。
蝎子在这个小山村多的是,小孩们还经常上山逮蝎子,只需一个小瓶子就可以了,不用借助任何工具,扒开一块块石头,也总能找到一两只蝎子,蝎子看到人马上要逃走,小孩就会学着大人的样子用嘴用力对准蝎子吹气,蝎子的尾巴就会缩成一团,这时快速将蝎子用手抓到瓶子里。如果运气好,买到集市的药铺还能换回块儿八角的。二娃就有这本事,他也经常用这蝎子换的钱给他都傻哥哥买糖吃。
二娃说蝎子蛰了,鬼才信呢,二娃从来没有让蝎子蛰住过。
“蝎子蛰了也不是你迟到的理由”。老师听了有点生气。
“蝎子蛰了,疼的厉害,一直疼—到—明—!”二娃故意将后面的三个字拖长了声音。
“你说什么?”老师似乎还没明白他说的什么。
二娃说“疼到明,疼到明!”同学们是听明白了,大家是笑的前仰后合。
藤老师的脸都变成紫色了,气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二娃的调皮还不是这一次。后来学校调过来的新老师,姓穆,叫穆有本。穆老师的课讲的很生动,一到穆老师语文课,教室里就只有老师的声音了。
可二娃总是唱反调,他也总会找时机拿老师开涮。
这天,穆老师检查家庭作业,老师说“二娃,你的作业呢?”
二娃低着头不说话,像是个害羞的女孩子。大家都知道,他的新鲜点子又来了。
“家庭作业呢?做了没有?拿来我看!”老师的语气明显严厉了。
“我不敢说”。二娃小声说道。
“说!”
“老师,我不敢说!”
“你不要捣蛋,今天必须要说清楚!”
“老师,我家里穷,木—有—本,木—有—本,你让我往锄把上写?”
这时,已经听到有几个学生再窃笑了。
“没有本!?”老师追问到。
“真实木—有—本!”同学们实在忍不住了,教室里一片热闹。
穆老师似乎也明白这二娃是在拿他的名字开涮。气的将那课桌上的半盒粉笔头儿全砸到了二娃的头上,同学们都赶快侧身迅速捡起粉笔头装进自己的书包里。
学校里的树叶黄了又绿,绿了又黄。黑鱼河村这山沟的学校是留不住老师的,老师们也是来了又走,走了又来。
老师们都知道二娃不好对付,义务教育期间学校又不能开除他,就索性不再管他,每个学期,二娃都承包了教室最后面靠墙角的那张桌子。
学校又调来了一位张老师,这张老师语文数学生物美术都能教,张老师既是语文老师,又是班主任,还附带给同学们上美术课。
张老师高个,清瘦,一只眼睛上有个大疤痕,严重影响了这张脸的美观。
听说张老师是外省的,家庭成份不好,挨过批斗,没有成家,也没有小孩,他到哪里哪里就是他的家。
张老师在校园子里种了各样的蔬菜,细心的施肥浇水,看来没有再调走的意思。
二娃对老师的频繁调动情有独钟,他也总巴望着来的老师马上走掉。
该上美术课了,张老师在黑板上画了一只香蕉,同学们都不认识这是什么,穷乡僻壤的孩子们见都没见过,别说吃了。
老师说“这是一只香蕉”。
“老师,这是一只茄子!”二娃是故意这么说的,并且声音提的高高的。因为老师的左眼有一疤痕,在当地农村叫“茄眼儿”,或叫“茄逼眼儿”,这有骂人和侮辱的意思。
农村人都有忌讳,秃不让说秃,瘸不让说瘸,打人莫打脸揭人莫揭短。
张老师到这里已经三年了,他知道二娃是在侮辱他。他装着没听懂,继续说“这是一只香蕉,同学们都坐好”。老师维持着班里的秩序,试图打破这尴尬的局面。
“张老师,就是一只茄子!就是一只茄子!”二娃的进一步挑衅,让张老师骑虎难下。
“是的,是一只茄子,刚才老师说错了”。张老师只得拐过这个湾儿,不想与二娃正面冲突。
“那你刚才为啥说是一只香蕉呢?为啥骗人?” 二娃还不依不饶呢。看来今天的戏是没法收场了。
“同学们,这会天气不好,快要下雨了,今天上午就提前放学了”。张老师好像根本没有听到二娃的质问,更确切地说应该是逼问。
同学们一窝蜂地涌出校园,然后慢慢地散去。
天,真的下起了大雨。下雨本来是很平常,很自然的事情,但老师是怎么知道天要下雨的呢?二娃在心里想着,这老师还真有点神,他又想也许老师是瞎蒙的,正好赶上下雨了。
为了验证,第二天,二娃就在班上提出了问题“张老师,你是咋知道天要下雨哩?”
“这都是我国劳动人民在长期生产和生活里总结的经验,有句农谚'天黄有雨,人黄有病’”,这些自然常识我会慢慢教给你们。
“老师,还有其他农谚吗?”二娃问。
“多着呢!譬如:立秋无雨是堪忧,万物从来只半收。处暑若逢下雨天,纵然结实也难留。这里是说立秋和处暑是否下雨对秋天农作物收成的判断。”老师还把这四句农谚写在了黑板上。
“老师,有芒种的农谚吗?”二娃还是有些不服气。
“有”。老师背过同学们,又在黑板上写了四句。
“端阳有雨是丰年,芒种闻雷美也然,夏至风从西北起,果蔬园内受熬煎。”
二娃的心里开始震动,开始有点喜欢这位“茄眼儿”老师了。知识对人的震撼,往往大于生硬的说教。
黑鱼沟村有十几个自然村,大的自然村有几百人,小的有几十人,最小的只有一户人家,都散落在这一大山沟内。人们要翻两座山才能走出去,平时人们是不出山的。山那边的集市是五天一集十天一会,就是逢农历每月初五、十五、二十五是小集,每月的初十、二十、三十是大集,周围四面八方的都会在这些日子带上自己要出售的山货去集市买了,再买些食盐和烧酒之类回来,往返需要一整天。
这里娃们,要想彻底走出大山,人生中只有三条路——当兵、上大学和下煤窑。当时还没有打工这个概念,有关系的通过熟人做个临时工也是可以半工半农的。
二娃所在的自然村就是黑鱼沟村,这里有几十户人家。学校是在村东头的原来的一个破庙里,经简单改造就做教室用了。那十几个自然村的娃娃们也都在这里上学了。如果读初中还得到几十里以外得镇上去,后来政府为了学生方便,在这小学内又设立了初中班。
初中班也只有一班,大部分孩子小学没毕业就上山放牛了,所以真正最后读初中的很少。
中国经历几千年的男权社会,重男轻女是很自然的事。可在黑鱼沟却大不一样,如果谁家生了个闺女,要杀牛宰羊置办酒席,待上几天的客,整个一条山沟都会前来祝贺,如果生了男孩,全家都会哭楚霉脸的,就连坐月子的婆娘也别想吃上鸡蛋和薄饼,生女孩婆娘如果愿意,还可以坐两个月的月子,这就是农村常说的双月子。
这里重女轻男也自然有它的原因。山区闭塞,山外的姑娘是不可能到大山里来的,人们可没有《朝阳沟》里栓宝那么幸运,银环是盼不来的,人们通婚的范围也就是这黑鱼沟这一条大山沟内,女娃总是金贵的。彩礼也一路高涨,要想娶个媳妇,彩礼最低需要十头牛。家长们也是精明的,早已算好了一笔账,娃们读书识几个字就行,文化高了在这沟里也排不上用场,还不如从小开始放牛,等到该提亲的年龄,娃们早准备好了定亲的彩礼了。
二娃的母亲是坚决不同意他去放牛的。
二娃也就这样时不时地和老师搞恶作剧,又捣乱着同学们,在这样的日子里,二娃的喉结开始凸显,个子也明显高了不少。
但他恶习难改,忍不住又偷了老师的黄瓜给傻哥哥吃,被同学们告发。他以为张老师会抓住这件事狠狠教训他的,一天过去了,老师似乎就没有过问这件事的意思。
两天后,家里多了一小筐的黄瓜,肥肥的黄白色的黄瓜上还沾着露水,那满身的小刺使黄瓜显得格外嫩戳。
“妈,哪来的?”二娃问妈妈。
“你们张老师送来的,他说他一个人吃不完”。二娃的母亲显得很平静,也没看二娃一眼,好像心不在焉的样子。
二娃怎么也不明白,这张老师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秋天了,黑鱼沟那满山的柞树的叶子都变成了黄褐色,在风里零星的落下,给这山村涂抹着一道道的苍凉。
和二娃最要好的村支书的儿子谢红军报名要参军了,二娃的心里痒痒的,给妈妈说“我也想当兵,我都十八了”。
妈妈说“二娃,想当兵是好事,你要呆在村子里恐怕连个媳妇都娶不上”。
"我不要媳妇,我要当兵!"媳妇这概念在二娃心里还没有形成。
“那你去报名吧”。妈妈的话语里已经能听到,她是对二娃当兵是不抱希望的。
二娃真的也去镇上报名了,后来又去了县城体检,再后来,也一直没有人再通知过二娃。
谢红军由他的父亲将他送到县城,戴上大红花在敲锣打鼓中坐上了去部队的列车。
二娃不明白,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二娃为什么没当上兵?
二娃没有去为好朋友送行,蒙头睡了两天,任凭他母亲怎样劝说,他都不吭一声,像得了邪症,邻居的神婆还在他家里摆弄了大半天,二娃还是没哼一声。
后来二娃失踪了。村里的人都不知道他去哪里了,死不见尸,活也不见人。
除了他的母亲常常提起之外,村里的人几乎都忘了村上还有二娃这个人。
二娃没有死,他走了第三条路,他去了豫西的一个叫平原的煤矿,在那里下了井,他给他的师傅也是他队长做了干儿子,学了不少的能处。
队长看这娃机灵,派他去了矿上自己办的煤炭技校读了一年。队长巴望着他从技校再回到他的井上去,可等到的是二娃离别的三个响头。
二娃没有哭过,从小也就没有哭过,这次他要离开在一起五年多的师傅,一个像父亲待他的人,他流泪了。
没有人能知道二娃究竟在想什么,要去哪里,想做什么?
二娃的心里也是一片的茫然,他只知道他要走出一条自己的路,其他的他也真的不明白。
他坐上了洛阳直达深圳的列车。
车上他再次看着童年玩伴谢红军从深圳给他的来信,让他能去他那里打工,能学得一技之长。红军在那里服役三年,复原后就在深圳打工了。深圳作为一个改革开放的特区吸引了四面八方的青年。对二娃来说,这封信点燃了他内心的梦想,他忐忑,他又兴奋。
夜深了,车厢里开始有了鼾声,脚臭味也越来越浓,二娃想打开车窗,却怎么也找不到机关。那叽叽喳喳的女孩们大概也是说累了,歪倒在座椅上。
窗外,那一闪而过的城市的路灯,照着正下着细雨得路面,路上看不到行人,湿漉漉的地面格外的清净。
二娃,抽着香烟,这是他在矿上学会的,刚到矿上,他也学着人们抽烟,差点没把他呛死。现在习惯了,在他想家,想他的那个一瘸一拐的老母亲还有那个傻哥哥,他就会不由自主地抽烟。
几年了,他们好吗?
在矿上,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一个人爬起来,取了纸笔,刚写了开头“妈,我是二娃”,就放下了笔,给妈妈说什么呢?想着自己曾经的淘气,脸不觉一阵阵热辣的疼。当矿上每天都传来死人的消息,二娃彻底打消了给家里写信的念头。
这几年了,村里和家里人可能都觉得他已经死掉了。没有了二娃,村里会清静许多。
在技校的那一年里,二娃已开始学会思考人生,思考着他来到世上的意义。那满眼苦难的黑鱼沟,让这位大后生不堪回首。
但他不知道要往哪里去,他要做什么?他又能做什么?
列车还在向南方疾驶,二娃无法收回思绪。
二娃从包里拿出那本路遥的《平凡的世界》,这本书他不知看了多少遍,书中的许多句子,二娃都可以整段的背下来:"生活不能等待别人来安排,要自己去争取和奋斗;而不论其结果是喜是悲,但可以慰藉的是,你总不枉在这世界上活了一场。有了这样的认识,你就会珍重生活,而不会玩世不恭;同时,也会给人自身注入一种强大的内在力量"。这倒不仅仅是书中的主人翁孙少平也是一位挖煤工,他知道他永远都没法去比较的。但书中的那些文字逐渐拨开了二娃心里的乌云,使他的心里慢慢的明朗。
是的,他不想白活一场,他也要去自己争取和奋斗,他仿佛看到希望就在前方。
终点站到了,走出车站,二娃在极力地寻找谢红军的身影,透过一层一层的人群,始终没有他的踪影。
忽然,他看到远处一个西装革履的男子手中举着纸牌,上面写着“二娃”,莫非他就是红军?他冲着那人挥了挥手,那人没有什么反应。他也只能跑到那人的跟前,怯生生地问“你是红军?”
“奥,我不是。你是二娃吧。谢总有事忙让我来接你”。
“谢总?”二娃有些吃惊,红军在信里没有告诉他已做了老总的。
“是的,是谢总让我来接你的,车在那边”。那人接过二娃脏兮兮的大提包扛在肩上,朝停车场走去,二娃温顺地跟在后面。
二娃坐在副驾座坐上,司机帮他系好了安全带。
小轿车在平整的路面加速绕过环形道,路边那高高的路灯被一个个甩到了身后。二娃还是平生第一次坐这么高级的小车,一路兴奋得像个孩子。不停地问这问那,司机也是很耐性地回答着。
童年的玩伴在若干年后又在另一个场合重逢,二娃在心里无数次地设想着重逢的热烈的温暖画面。
见面时没有想象的那么热烈,却充满了童年般的纯真和温馨。
叙旧、喝酒、游览……,红军安排的是井然有序。一个星期过去,二娃的兴奋和新鲜感有了明显的降低。
“红军,我能在这里干点啥?”二娃实在憋不住了。
旁边的司机说话了“老乡,有人在要叫谢总的,私下里你可以直呼谢总的名字”。
二娃有些尴尬,一时半会他叫谢红军为“谢总”,还有些拗口。
红军没有告诉他关于他自己在公司太多的情况,二娃也不好再问。
但二娃隐隐觉得,红军已不再是小时候的那个红军了,他们之间已有了天壤之别。
很快二娃被安排在保安部门工作,事先红军也没有征得二娃的意见,不过二娃觉得还是挺好的,这身崭新、棱角分明的保安服,给他增添了七分的人才,对着镜子来回照一照,加上二娃一米七八的个头,真还有点像个警察,这还真的满足了二娃的所有的虚荣心。
二娃就这样由挖煤工做了体面干净的保安,整天和红军碰不着面。时间久了,二娃知道他所在的这家服装公司是一港商投资的企业,聘用红军为法定代表人,担任公司总经理,红军在公司也有一小部分股份的。
红军忙碌是可想而知的。如果不是红军通知,二娃是不会主动去打扰这位谢总的。
保安工作算不上自由,可大部分时间是没有什么具体的事情可做,时间久了,二娃感觉很无聊,还不如下井那么充实,危险的工作也常常使二娃忘了母亲,忘了傻哥哥,也忘了他内心的一丝丝愧疚。
他在整理他所带的物品中无意又看到了他的那本技校颁发的结业证,那上面的一寸照片,还是他从矿上走了三十多里路才找到一家照相馆给拍照的,那天他用香皂往脸上涂抹了好几次,可还是没把脸上的煤灰洗干净,不过还好,那是黑白照片,脸上的煤灰也看得不是太清楚。
到月底了,第一个月的工资发下来,二娃的工资比其他做了好几年保安的工资,整整多了五十元。
“你有个老乡老总就是不一样。”同事的羡慕里掺杂了不少的嫉妒。
二娃听得出来,他知道这是红军对他的特殊照顾,但他高兴不起来,说不出是什么心情,什么滋味。
傍晚,大街上的霓虹灯把这个城市照的像白昼一样。那榕树垂下的须根为这夜色增添了更多的神秘和仿佛古老的气息。
二娃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着,始终不能捋清自己的思绪,说不清是喜是忧。反正他觉得这不是他二娃要的生活。
又过了一个月,二娃留下了一封信,不辞而别。信里无非是感谢玩伴的话语,然后是想要去一个人闯一闯的意思。
然后,然后就没了下文。
二娃的事,红军没有给家里说,二娃不让说,就这样红军也一直保守着二娃的秘密。之后二人也再没有联系过。
五年之后,在偶然的一个服装订货会上,红军和二娃相遇了。二娃一身西装,那蓝底白点的领带,给二娃带来了文雅的气质,白静的脸,是怎么也无法与当年的煤黑子联系在一起。
红军惊讶的张大了嘴巴,二娃显得很平静,似乎这一切都是在他意料之中。
有人称呼二娃“郝总”。
当二娃伸手与夕日的玩伴握手时,二娃顺溜地说“谢总,你好!”
这可是红军第一次听到二娃称呼他“谢总!”的。
谢红军的手有些迟缓,他也想回敬二娃,可“郝”了半天,那个“总”字终没有说出口。
“我是郝二娃,几年不见了。”二娃打破了这尴尬。
“五年了,你这家伙还真能倒腾!”红军用力地握着二娃的手,看得出来,他在极力压抑着激动的心情。
后来,谢红军才知道郝二娃从他那公司不辞而别后去了一所服装学校,学习服装设计,他现在已是一家大型服装集团公司在大陆子公司的经理了,主管设计和销售。老板在香港,祖籍是中原人,祖上那会去了香港淘金,在那里发了财,然后又在深圳开办了这家公司。
这家公司老总的千金佟尼奥到服装学校招录设计专业学员,第一眼就看上了二娃设计的几套服装作品,二娃也就奇迹般到了这家公司。是感恩,也是为了不白活一回,二娃从此拼命的工作,他所设计的服装,很快就拿到了大额订单,老总很是赏识,被提拔为设计开发部部长。之后二娃参与几次服装订货会,在林立的服装市场中独占鳌头,使他很快进入大陆子公司总经理职位。
佟尼奥从香港总部来往大陆的次数似乎比以前频繁多了,每次去香港也总是找理由带上二娃,二娃也不拒绝。
二娃不是傻子,一个豆蔻年华,一个青春年少,彼此的一个秋波就传递了千万的信息。每当二娃想起尼奥的眼神,总兴奋的一夜难眠。可二娃感觉总是在做梦,他一个癞蛤蟆是吃不了天鹅肉的。无数次他在心里告诫自己“别痴心妄想!”所以,即便后来尼奥找怎样的理由,二娃总是想尽办法回避。他甚至不敢再迎上去看尼奥那火辣辣的眼神。
突然有一天二娃接到了红军的电话,“你妈病重,怕不行了,快回去看一看吧!”
这时,二娃才想起老家黑鱼沟还有一个年迈的妈妈和那个傻哥哥,他已经十年没有见到他们了。
这些年,他几乎忘了所有,忘记了那大山,那河沟,那破庙,那年年看不见长粗的满山的柞树……。
他像牛虻当年跪在神父脚下忏悔一样,跪在他的办公室里,一行热泪流下面颊。
他给尼奥说明了情况,尼奥马上回电话了,要和他一起飞回河南老家,无论二娃怎样的拒绝,尼奥的态度依旧很坚决,不容他反对。
飞机在宛城的机场安全着陆,二娃和尼奥乘坐的士赶在通往黑鱼沟的大山前停下来,前面是崎岖的山路,行人都很难,别说出租车了。
尼奥哪里走过这样的山路,恐怕在她的记忆里,见都不可能见到这样寸步难行的羊肠山路。高跟鞋更是难以找到一脚的平面,二娃只好背起尼奥,二人在夜里,借着昏暗的月光,慢慢地爬行。
原处猫头鹰咕咕的鸣叫,还有偶尔从脚下不远处惊飞的雉鸡,打破了这夜的宁静,尼奥从未有过的害怕,两只手把二娃的脖子搂的紧紧的。
二娃还是第一次这么贴近女孩子,尼奥身上淡淡的桂花香水的味道,让他没有了疲惫,一口气翻下山梁,山下那个低洼处的微弱的亮光处便是黑鱼沟了。
到了村边,按照记忆,二娃摸索着找到他家的位置,可怎么也找不到那两间破屋子,在原来的位置上是三间石头砌成新的屋架房,两间偏房。堂屋的门大开着,从屋里照到院子里的是电灯的光。看来黑鱼沟家家户户都用上电了。二娃从家里走的时候家家户户还点着煤油灯呢。
二娃正在犹豫,从堂屋走出一位老者,清瘦的身影,让二娃感觉很是熟悉,但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是在梦里吗?
“谁呀?”老者显然感觉到屋外的脚步声。
“我,二娃。”
“二娃!”老者然后向屋内高喊“二娃回来了!二娃回来了!”
这声音是这么的熟悉,仿佛昨天还在听这声音。
这时,从屋内跑出一人边走边喊“二—娃!二—娃”,这是傻哥哥再喊他,尽管傻哥哥喊叫的有些吃力,二娃还是最熟悉这声音的。当每次二娃从山上逮蝎子换了钱,给这傻哥哥买好吃的时候,傻哥哥就是这样喊叫他的。二娃的鼻子开始发酸。
“二娃,快进屋!”
借着门口的亮光,二娃终于看清了,这是张老师。二娃的脑子有些转不过劲,他不明白张老师怎么出现在这里?他没有时间多想。
二娃跟随张老师进了东房,二娃的母亲靠在床头的被子上,脸色蜡黄,有气无力的样子,“二娃回来了?二娃回来了?快让娘看看,快让娘看看”。
二娃的母亲似乎要用尽全部的气力,来说这些话,不停地喘着粗气。
二娃扑通一声跪在娘的床前,抱着母亲,哽咽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娘不行了,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怕没时间了。”
娘用右手指了指张老师,“这是你亲爹。”
二娃猛然抬起头,看看张老师,又看看自己的母亲,他怎么也弄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二娃是有爹的,他爹是铁匠,早死了,咋又冒出个爹来。
“以后让你爹—慢慢—给,给—你……”。娘还没把话说完,头就偏倒在二娃的怀里,没有了气息。
“妈——,妈——!”二娃大声的喊叫,可他的娘已经听不到他的声音了。
尼奥的泪更是如雨,在她的人生里,她没有经历过如此的生离死别。
二娃把娘平放在床上,把头紧贴在娘的胸前,他已不再叫喊,只是流着泪。就这样直到第二天的天亮。
村子里的人们都知道了二娃回来了,二娃的娘不在了,纷纷前来。有些是来看二娃稀罕的,结果是流着眼泪默默地走出院子。
二娃把娘安葬在他小时候,娘总等他回家吃饭的那个路口的山坡上,他想让娘永远在这个路口等他回家。
邻居讲,他走后,他娘的身体明显不如从前,不能下地干活了,张老师一直就在他们村子的学校,虽然退休了,还一直在学校教娃娃们。张老师经常帮他娘干活,还拆了旧房建了新房。后来张老师就和他娘住到一起过日子了。但乡亲们只字没有提起张老师是二娃亲爹的事。
张老师给二娃讲,“你妈说的对,我就是你亲爹。”
"我师范毕业后,分配在一个农村的小学教书,你妈就是这个村子里,后来经人说合,就和你妈结婚了。文化大革命,我被打成右派,你妈也受连累,当时你哥哥只有两岁,红卫兵批斗我,把你妈也要揪上,你哥哥拦着你妈不让去,一个红卫兵一脚把你哥哥踢倒在地,你哥哥的头撞在地上,鲜血直流,从此就发现你哥哥和从前不一样,他就是你这傻哥哥。后来你妈又怀了你,他们把我送到湖北的一个国营农场改造,为了你们娘三能讨个活命,我让你妈带着你的哥哥,怀着你,逃往河南这里,让你妈找个好人家,只要能养活你们就成"。
“后来我被平反了,也恢复了工作。我就到处打听你们的下落,终于在黑鱼沟这里找到你们。当时你的铁匠父亲还在,他对你们娘三都很好,你妈不想伤害铁匠,不让我们相认。后来我想尽了办法,可工作关系调不过来。”
“我就放弃了原来的公办老师,在这里做了代课,后来又转正。再后来你铁匠父亲去世后,你妈也不同意我们复婚,怕对你们名声有影响,你妈还给我约定过,不给你说明我们之间的关系。可后来你当兵的事没成,一个人走了,也不给家里打声招呼,你妈就天天在那村头,等你能回来。”
“你妈为你当兵的事没少往镇上县里跑,后来你妈知道是谢红军体检血压高,不合格,就找人活动顶替用了你的体检表,才去当兵的。”
二娃错怪母亲了。
二娃也错看玩伴了。
世间很多事,就是这样的阴差阳错。忠奸善恶,不是写在脸上,不是在明处就能看得一清二楚的。
二娃明白了所有的事,想起小时候“茄子的事”,真实羞愧难当。
想不到,这就是一脉相连的亲爹爹。此刻,所有的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二娃双膝慢慢地跪下来,跪在父亲的面前,大声地喊着“爹——,爹——。”
多少年没有这样叫喊爹爹了,这喊声仿佛传递到很远的地方,被大山回应着,“爹——,爹——”,这叫喊声撕心裂肺,让黑鱼河的水也停顿了。
(未完待续)
图|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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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孙君梁,原籍河南邓州市,文学爱好者,现从事律师职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