琐记(三)

                      琐         记
                          江   雁
近读《阅微草堂笔记》,有个鬼故事觉得挺有意思。

故事里说,明代有个姓宋的,为择墓地进入深山,偶遇风雨,欲进山洞躲避。不想洞中传来言语:“这里有鬼,您不可进来。” 宋某问其何以得进,对方言自己就是鬼。宋某好奇,请求面谈。鬼则怕阳气和阴气相斗,危及宋某,遂约定宋某烧火自卫,彼此隔座交谈。
鬼告诉宋某,他本为明神宗时一知县,因厌恶官场险恶,弃官归家,死后向阎罗自请不要轮回人间。阎罗按其来世应享的官职和俸禄的标准,改任其为阴间官差。让他没想到的是,阴间官场之尔虞我诈,不输人间。不得已,只好弃官回到墓中。然而坟墓周围,众多鬼魂往来嘈杂,令其苦不堪言。万般无奈,才避居山洞。
鬼还说,这山洞虽然凄风苦雨,寂寥冷清,但和宦海风波、人间陷阱相比,则如同活在天堂一般,使他忘却岁月。因此与其他鬼、与人,皆不知已隔绝多少年。鬼原本还庆幸,自己终于解脱因果缠绕,潜心探索天地奥秘,不想而今又遇人踪。
末了,鬼告诫宋某,他次日即刻迁居,宋某亦不必效仿武陵渔人,再访桃花源了。说完,不复再言。宋某问其姓名,亦问了个寂寞。
宋某无奈,遂书“鬼隐”二字在洞口,便回家了。
没想到,做了鬼还是避不开相互倾轧,喧嚣纷扰。我以为这个故事应该给悲观厌世的人读一读,人间无净土,地府同样腌臜,既然哪里都一样,苟活也未尝不可。
世间到底有没有鬼?我不能肯定,因为我不曾亲眼见(疑似的和梦中的不算)。但我也想说几个关于鬼的故事,留待诸君评判。
我最早听过的鬼故事,均出自我父亲之口。其中一个故事很是戏谑:有两个鬼初入黄泉,还忘不掉人间美食,于是相约重回阳间,想偷点儿东西解解馋。
这两个鬼也是点儿背,使尽洪荒之力,回到阳间却落在了一个穷汉子家门口。其时,那个穷汉正躺在灶边睡大觉。因为天冷,他便把一双脚伸到灶口,借余热取暖。不过,锅里倒是还有剩余的红薯,散发阵阵香气。
两个鬼很是高兴。红薯虽然不是什么美味佳肴,但总比阴间的残羹冷炙好。他们立刻准备上前拿红薯。
接近灶台,两个鬼才看到穷汉子的一双大脚。不知是这两个鬼法力不够,还是他们前生都是近视眼,居然没认出这是啥玩意儿。
一个鬼视力好点儿,问:这是人踢踢吧?另一个鬼看得模糊,便回答到:不像,像是掏灰勾。
人踢踢是脚,掏灰勾则是指用来清除灶台的粪勺。第一个鬼不够自信,立刻也当那是粪勺了。既然是粪勺,自然不必担心受到袭击,他们于是满心欢喜地跑过去拿红薯。
不曾想,他们的到来,让熟睡的穷汉蓦然感觉一阵寒冷,不自觉地蹬了两下脚。结果,一脚一个,两个鬼又被轻飘飘踢回地狱去了。先说话的鬼很伤心,一边往下落,一边絮絮叨叨地说:
“我说是人踢踢,你说是掏灰勾,没吃到大山芋,还摔个大跟斗。”
哎呀呀,真是两个倒霉鬼。
有两个故事,父亲言之凿凿,说都是真事。一个与我祖父有关,一个则是他自己亲历,且他们居然都曾遇到过“鬼打墙”。
我的祖父年轻时是一个货郎,每天挑着担子走街串巷,早出晚归卖油沽酒。我家老宅通往村外的路,不知留下他多少脚印。用他老人家自己的话说,眼瞎了也能摸回家。
然而祖父的话到底是说的太满。有一天夜晚,就在这条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路上,且离家只有数百步之遥的村口,他却只能一次又一次的转圈圈,怎么也找不到回家的路。父亲说,我的祖父委实是个胆大的。一次又一次的徒劳无功,让他选择放下肩上的挑子,找了一处凸起的地方坐了下来。祖父慢悠悠掏出他的烟袋,点着火,舒舒坦坦地啪嗒起来。一袋烟尽,他老人家又解下挂在腰间的长箫,气壮山河地吆喝道:
“哪家的鬼听着,不管你是谁,也不管你想干什,我的话也撂这了,我不是你能招惹的人。但是遇见了,也是缘分,送你一首曲子,过后你去你的阴曹地府,我回我的家。要是还想打别的主意,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语毕,祖父双手交错,持洞箫送入唇边。一时间,夜风飒飒,箫声呜咽。一曲既罢,祖父隐约听到有哭泣声,先还似在耳畔,而后便渐渐远去。
此时已是拂晓。祖父长身而立,说了一声“不送”,便欲继续挑担而归。就在他低头的瞬间,他看见之前坐着的地方,正是一座新坟的坟头。
祖父遇见“鬼打墙”,我父亲其实讲的少,但因为我特别喜欢祖父夜半吹箫的惊悚,所以记得很清晰。
父亲自己遇上“鬼打墙”,他老人家从我记事起,一直讲到现在。我数度怀疑,他其实只是想炫耀一下自己当年的神勇。
那时的父亲据说还不满二十岁,却已经是乡里的一名文书,而且是配了枪的文书。
当年乡政府北边不远处,有一片坟场,闹鬼的事情,也屡有传闻。
有天晚上,在县里参加完会议后,父亲着急把县里拨下的救灾款早日发放到群众手里,决定连夜赶回。从县里回乡,有几十里夜路要走,且坟场是必经之地。有外乡一同参会的同志,劝父亲不要逞能,救灾款早点发晚点发都是个发,不多这一个晚上。
年轻气盛且继承了祖父胆大基因的父亲,又怎么会把什么妖魔邪祟放在眼里呢?他义无反顾踏上回乡之路。
几十里夜路,在年轻的父亲眼里不叫事儿,不知不觉,乡政府已近在咫尺。就在父亲以为胜利在望时,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刚一走进坟场,他的面前莫名多了一堵高不可测的墙。父亲愣了一下,随即拐了个弯向东走,试图绕开。然而没走几步,同样的一堵墙再度出现。父亲又转身向西,结果亦然。父亲心里说,这回真遇到鬼打墙了。
父亲的神勇,就发生在这个时候。他掏出怀中的驳壳枪,指向高墙,怒吼道:“哪里的鬼东西,也敢出来胡闹?老子弄死你!”
而后,父亲连放三枪,眼前瞬间恢复了平常的样子。乡里其他的干部们一直都在等父亲,听到枪响纷纷跑出来,吆喝问是谁开的枪。父亲从容地答应了一声“是我”,遂在他们的簇拥下,回到乡政府,顺便把打枪的原因也告诉了他们,引来一阵唏嘘。
祖父和父亲的经历给了我极为深远的影响。我小时候屡屡盼望自己也能遇上一回“鬼打墙”,且最好像父亲遇到的那样,是真的打墙。结果却是,我多次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吓得心砰砰直跳,最后不得不夺路狂奔。
大约后来受无神论教育影响深重,最主要自己也确实不曾遇到过鬼(疑似的和梦中的依然不算),渐渐地,我对于鬼神之说,也就敬而远之了。
然而,后来又发生了两件事情,我又开始游移不定了。
一件事情完全是我自己的经历。
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大姐和三哥相隔十五年,先后都因为车祸离世了。我们这里的习惯,早逝的人,只能是弟弟妹妹们为其扫墓。其时我二哥尚不曾从部队回来,因此烧纸送寒衣这样的事情,就由我和妹妹来完成了。
有一年清明节快到时,我和妹妹抽了两人共同的空闲时间,去他们的墓地祭拜了一番。因为自觉这就是我们的任务,我们也没想过向家里其他人知会一声。
第二天,大哥问我有没有烧过纸,我说烧过了。他又问是不是烧得一样多,我说那肯定,买祭品的时候都是拿了两个纸袋,一人一份装的。大哥说:那奇怪了,我今夜做了个梦,你大姐到我面前哭,说你们烧纸的时候,给她的不如给你三哥的多。我原本以为清明节还没有正式到,你们可能还没来得及去,所以想提醒你一下。既然你说都一样,那我怎么会做这么个奇怪的梦呢?
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大哥又说,不管怎么样,以后烧纸时候也注意点儿就好。
我嘴上答应着,心里还在想哪里出了问题。突然,脑海里闪过买祭品时的情景。那个老板算完帐说:就差一点儿不凑整。我再给你们加点儿,省得我找零钱好吧?我则习惯性的点点头。平常买东西,这样的事情也时有发生。
显然,老板多给的那部分祭品,不可能也像我们一样,细心分装到两个袋子里!
我立刻跟大哥讲了这个事儿,大哥说,那大概就是这个原因了,以后千万记得不要多给谁少给谁的。
从那时起,我们再去祭拜大姐三哥,一定严格做到不偏不倚。
另外一件事,发生在曾和我住一栋楼的两个邻居老太太身上,我姑且分别称她们A老太太和B老太太吧。
两个老太太,据她们自己说,两家是世交,但因为经历不同,信仰也不同。A老太太信佛,自然信人有前世今生。B老太太是个老革命,对鬼神之说向来嗤之以鼻。当然这并不影响她们的私交,毕竟从小一起长大的,且老了老了又做回了邻居。
B老太太的老伴走得早。死去十多年的时间,B老太太尽管也会在他周年或者清明节时,去他墓前看望他一下,但也只是看望而已。烧纸送饭这样的事情,她是不屑为之的。
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A老太太的老伴过世第二年的清明节。
说来也巧,A老太太老伴的墓地是她请了风水先生找的,紧挨着B老太太老伴的墓。就在我说的这个清明节,B老太太做了一个她认为很离奇的梦,她梦见自己的老伴儿面黄肌瘦出现在她面前,沮丧中又带着喜气地跟她说:
我这些年天天都饿得难受死了。今天好歹抢对面老头一个肉丸子吃,上面沾灰都没来得及掸,就让我吃了。你就不能送点儿给我?
B老太太虽然觉得这个梦来得离奇,但依然没当回事。当天看到A老太太的时候,还当成趣事讲给她听。A老太太听完,眼睛瞪得溜圆:
“不是我说你。你真该改改你这个毛病了!我跟你说,我昨天真去看过我家老头子了。除了烧纸,还带了一碗饺子,一碗肉丸子。肉丸子装得有点多,我从袋子里一拿出来,真有一个滴流滴流滚你家老头坟前去了。本来想捡回来,想想有点脏,就算了。你看你看……”
B老太太听得目瞪口呆。沉默了半晌,说,我今天就去看那个死鬼去。
从此,逢年过节,B老太太再无丝毫迟疑,一定和A老太太约好一起去看她们的“死鬼”,纸钱丰厚不说,吃食烟酒都无短缺。
好啦,关于鬼故事,就告一段落吧。不用揣摩我的用意,也不必纠结到底该不该信。你信与不信,它们都已经是故事了。至于到底有没有鬼,其实也并不重要。有,我们得活着,没有,也还是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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