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真子 | 疫情深处祭母亲

疫情深处祭母亲

文|慕容真子

春节前的忙碌随着新型冠状病毒的突然到来戛然而止,就如一辆疾驰在高速路上的车被紧急刹车后的各种不适接憧而来。朋友圈里的媒体大咖们每天转发关于疫情舆论的新闻,以及理性的剖析,正确的引导,给我增添了莫大的沉静来面对中国这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
节后的所有计划都终止在这一场疫情抗战里,每一天,W先生守着电视机在追剧;儿子守着电脑在学习;女儿则是读读书,室内散散步,再发发呆;而我除了读书之外,另一部分精力都专注投放在疫情方面的新闻报道里面,每日看新冠型肺炎病毒确诊的新增数字;看全国各地增援武汉同仇敌忾共抗病毒的中国力量;看“平安南阳”发布因顽愚无知闯卡被公安“及时亮剑绝不手软”法律制裁的警情通报;看全国各地政府、村委、辅警、党员群众联防联控,寒风霜雨中不分昼夜坚守卡点的严防严控;看某些居民被隔离在家后无聊无趣无奈的各种版本的搞笑娱乐……
随着疫情防控工作形势愈发严峻的时段延长,母亲的三周年祭日亦愈来愈近,我从各种繁杂的情愫里面抽离出来,不得不每天在脑海中闪现这件事情。前天大姐与哥不约而同打来电话探询我对母亲祭日的态度,当时我正在炒菜,借助热锅热油与抽油烟机的轰鸣声听不清楚为由,烦躁地挂断电话,饭后我躲进卧室逐一给他俩回话商讨。最终的结果让哥一个人去村部开证明,然后去政府盖章,强调不要开车,骑电动车回去给母亲烧纸祭奠一下就是了。并且再三重申,必须一个人,骑电车,携带出行证明,倘若这些条件都具备,在任何一个卡点再被盘问质疑,不必辩解,必须返回。那就等清明节再回去。
挂断电话,难以抑制的泪水滂沱。母亲穷苦一生,尤为三周年于农村逝去的亲人而言,是祭祀的重大日子,所有的期待因着疫情这一特殊情况而告罄,我们亲眼目睹了疫情存在的恶劣性质,相信母亲她了解并理解这一切。
母亲活着时,她生养的五个子女,我是唯一一个对她从不抱怨的人。父亲去世的早,她的再嫁,她与后爹不善经营感情的家庭给大家带来的困顿,乃至伤害,让其他四个子女在其暮年从情感上一直不能释怀,尤其是她病重的时候,在我面前毫不掩饰的怨言,我也是唯一一个几乎要跳起来咆哮他们是拎不清轻重的子女。
我于母亲那里,其实亦绝非毫无微词,最终皆因我选择了孝道大于一切,否则,会留下“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去作为。我自认为自己书呆子气十足,死板教条抱着古训做人做事,确实,亦因此规范了自己很多的处事原则,回首,确有着用心无愧的无限底气。
后爹不善待母亲,把房子建在很远的老家让我招赘上门女婿做筹码为其养老送终,我从一个不和睦的家庭里看不到希望,自然誓死反抗,母亲与后爹少有的统一战线,如果用牺牲我的一生能换来母亲后半辈子的幸福,倒也值得,问题是我不想去赌一个甚为渺茫的未知数答案。
自我感觉是一个特别有主意的孩子,只要认为是正确的事情,我悖逆她的意愿还执拗的不可一世,直至所有的一切让她自行接纳消融。在后爹有病的日子,母亲纵有多少辛苦服侍都得不到疼惜体谅与认可,还百般刻薄相待,我一次又一次看着母亲凌乱的花白头发,流淌的满脸泪水,听着她痛彻肺腑的哭诉,我在愤懑中不停地无可奈何的唉声叹气之后,念其在我们孤儿寡母困顿时给予一口饭吃的恩典,还极力劝说母亲忍辱负重人尽其心,否则会被人指着脊梁骨骂成“忘恩负义”的女人。印象最深的是母亲对我哭喊着”再这样下去你就没妈了!我去要饭吃”的背影。那时候,母亲随后爹已经回他老家多年。
母亲的话如泰山般时时压在我心上让我寝食不安,后来在婆婆与邻居婶婶的点悟中,我对母亲那一代婚姻的衡量死标准思想终于闪开一丝儿缝隙,应母亲要求将其简单安置在老家的乡间小屋。从此,我也开启了一道一心一意一牵挂的亲情之门。
因我几乎负担了母亲所有的生活费用,平素针对母亲于生活中个别错误之处的直言纠正,我从母亲眼神里言语中读出了她对我的有所顾忌,甚至于有令我刺痛的卑微成份。同时我亦从邻居的言谈之间读出了我带给母亲的自豪。
后来母亲因病落下半身不遂的后遗症打乱了所有人的生活,当姐姐们愈来愈力不从心时,一家人坐在一起统一了意见,在市区离我很近的地方,再次将母亲简单安置下来,我与哥几乎分担了母亲所有饮食起居的经济。哥与嫂子远在江苏,照顾母亲的担子自然落在我的肩上。
远离家乡的城市生活,没有乡情熏染的亲切,被轮椅限制的自由,无论饮食起居怎样周到舒适,无论我怎样想方设法哄其开心,母亲也是极度不如意的。她的脾气愈来愈坏,她冲着没比她小几岁天天伺候她的姨骂完娘再把人家祖宗八代骂个遍,直到人家抹着眼泪罢工为止,她会把面条里面的青菜挑出来随地乱甩;她随时会大哭亦随时会大笑;她会把药藏在舌头下面在喝完水吃完饭后趁人不备再吐到一边;她会在我给她洗脚时用脚踢腾盆里的水溅我脸上头上而高兴露出笑容;她会在我喂她吃烤红薯时咯咯大笑而噎着自己吓我一跳;她会在我大声批评她的时候像个孩子似的低垂着头一言不发;她甚至会在尿床之后撒谎说没有!
大多数时候我面对她时的一张笑脸,致背转身后的泪流满面,又怎能不抱怨亲娘,您这是找您闺女讨债的么?小时候您喂养我我怎么对待您,这时候您都要折腾着要我还回去的么?
这是病中的母亲最真实的模样,我在每一次落泪之后便逐渐理解了她。个人经济捉襟见肘时,把我孩子们的零食掐了,同时也几乎掐了个人的许多甚至必须的消费,给她买零食买药买纸尿裤买衣服,尤其是冬天的棉裤要八条以上,不要湿着冻着有气味,就要不嫌麻烦随时换。三天两头洗头擦洗身子,我还会定期给她剪头发。
母亲的心是苦的,她思念她的每一个孩子,我会经常给她拨通姐姐们的电话让她们通话,我捕捉到她沉默的嘴角露出不易觉察的微笑一直聆听到电话里喋喋不休的暖心话停止。姐姐们晕车,一年大抵也就去市区探望一次。二姐相对会去的次数多一些。哥只要春节从江苏回来过年,会带着儿女陪她一天。
这些行为亦只能间隔性缓解母亲愈发爆劣的情绪,她会时不时自己推着轮椅撞向楼梯栏杆,还会到楼梯口那里企图冲翻下去自残。往往到那个时候,我就把她的宝贝孙女孙子搬出来编些趣事哄骗她放松神经。
对母亲,我认为所有的但凡我能想到的都付诸努力与行动了。单位给予我极大的方便能让我有时间照顾她,儿女懂事体谅我让我更心无旁骛照顾她,我也因她给我带来更大的创作动力来消解自己的负面情绪,之后再鼓足力量有足够的耐心面对她。
2016年末接近年关时,母亲身体免疫力急剧下降,医生开的药几乎不起任何作用,加之她不配合吃药,昼夜不眠的各种闹腾,半夜哭喊着回家还呼唤外婆。姨说她这样哭喊不是好兆头,药不吃,输液拔针,她这样不计后果令我束手无策。姨提醒我抽空回老家把她的后事物品先置办了。
我手指颤抖着拨通二姐的电话,二姐说不可能!母亲身体好着呐,她平素就是一个过于矫情的人,各种折腾是贯有行为。接下来我给大姐三姐与哥都在电话里详尽叙述了母亲目前的身体状况。我的内心是渴望她们赶紧与母亲见上一面,如果能从精神上给予她最有力的支撑,她配合医生听话用药(医生说多年来半身不遂造成的器官衰竭属于正常病发规律),会有利于她的健康。
我甚至提出来这个春节让她们谁接过去让母亲与她们一起过个安心快乐年,最终我还是体谅了她们所有的苦衷。这一年女儿高考,寒假时间短,我计划回老家过年期间顺便把母亲之前住的三间瓦屋收拾干净,倘若节后她不见好转,提前遂了她的心愿把她接回来度过剩余的日子,近五年不在家,亲戚邻居们都见一见,或许能改善她的心情。
找电工把乡间小屋的电线接好,大姐连续两天洗洗刷刷把乡间小屋做了彻底的清扫,一个卧室,后墙一张床母亲用,靠窗一张床谁照料母亲谁用,这样相互照应起来比较方便,而堂屋用来做饭吃饭。
节后初七,我把女儿送到学校。紧赶着去见了母亲。她抬起眼无神地看着我,眼窝深陷,说话已经只能发音而不能成语了!我突然后悔离开她近十天,非常后悔我为什么今年非要回老家过年!我劝说母亲去医院,她突然嚎啕大哭。姨说,她几乎三四天已经不愿意再吃任何食物了。我当即决定刻不容缓带母亲回老家。
2017年正月初九,哥已经返回江苏了。市区距离老家90余公里的车程,担心母亲不能独立坐车的身体状况,我与姐姐们商议是用救护车还是自己开车带回母亲时,最终决定由二姐夫妻俩护送,我开车,大家放心。母亲到家后由大姐与三姐夫妻俩轮流照顾。正月十一,母亲终于回到她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房前是她熟悉的院落,一口老井旁边的柿树、柳树、梧桐树在初春的寒风中飘摇着情中旧梦,房后是虽荒芜却亲切的父亲的墓地,左右山坡的脊梁圈起的瓦屋是被温暖笼罩着的。善良的邻居们三三两两不时地探望闲聊,尤其是嫂子带孩子的探望,这一切似乎让母亲的精神大发地为之一振!
一切都向良性发展。宽慰我心之于来自母亲的消息,让我得以把重心放在自己孩子身上。
正月十八晚上九点多,突然相继接到大姐与三姐夫的电话,说母亲不太对劲儿。头一天夜里叫她不答应,好像呼吸亦不是太均匀,已经找医生看过,医生说没有去医院吃药输液的必要,唯有在家里等。
我几乎一夜没睡,一大早把孩子丢到公交站牌那里,一边电话二姐一边加油门往家赶。
母亲嘴巴微张着大口呼吸的喘息声听起来是那么地刺耳恐怖,叫她已不能转过头来,只能用空洞的眼睛斜着瞪视着我。我在给哥的电话里没有了任何语气节奏,直到他说准备订当天中午的车票赶回来。
我们姐妹四人围坐在母亲床前,我一动不动地不敢眨一下眼睛盯着母亲,生怕一眨眼睛她一口气儿上不来人就没了!我不参与三个姐姐似乎因为之前的一点儿什么事儿起的争执,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转念假如母亲突然不在了哥又没赶回来,该怎么办。
这时候村子里一位我该称之为表爷的长者来串门,他站在床前连叫几声母亲的名字,母亲转过眼珠子看着他喉咙里咕咕作响却一句也回不上话。我们送他出门走到院子里,他问我们衣服买没有,棺材怎么办?两句话问得我的心一下子缩成一团。
他走后,姐姐们已经毫无主张,等哥回来怕是已经来不及了。我决定立即开车带大姐去看棺材,大姐建议带上刚才来家对棺木鉴定在行的表爷,我们在临乡街的一个棺木店里选样,从材质到大小再到油漆,这是母亲未来的房子,是要舒适耐用而美观的栖身之所,一定要仔细一点儿马虎不得。在表爷与大姐的意见中取舍拍板定下一款棺材,黑黝黝的油漆让人沉重得不敢直视太阳。让大姐去街上找了熟人买了衣物,我顺便买了两条帝豪烟,取出两盒给表爷以示帮忙的谢意。
到了晚上,给母亲用吸管吹进嘴里的牛奶顺着嘴角流出来,我的心急剧地惶惶不安,一天吃不进一口饭也不觉得饿,给哥打电话说已经在路上了。外面山风呼啸,寒冷顺着漏风的窗户灌进来,她们不停地还为各种芝麻大点儿的小事讨论对错,在这山影懵懂枝丫飘摇作响的夜里,这也不失为一种人气罢。
接近凌晨,姐姐们逼我上床休息,我听着母亲一阵又一阵急促的喘息声却毫无睡意。听人说,深夜是病重之人最危险的时刻。我怎能抛却她去睡呢?
凌晨两点多钟,凌厉袭来的困乏感让我坐不直腰了,我站在母亲跟前大声呼唤她两句,她眼角闪动着明晃晃的眼泪看着我。我告诉她说,我要去车里躺一会儿,只躺一会儿就回来。她喉咙里叽哩咕噜一阵子,应该是答应我了吧。我让三姐夫拿着矿灯引路,外面的风小了很多,我们一前一后下了门前的小坡道,过了河,再走过近二百米的慢上坡路,车停在一家邻居门前,我打开车门上车,反锁车门落下座位,才让三姐夫返回去。接着发动车开暖风,然后找了车里存放的小面包吃了两口感觉实在难以下咽而作罢。再找出来之前蓄意放在后座上的小被子盖在身上躺下。抬眼看见车前一棵泡桐树因风而影影绰绰乱窜的枝条,恐惧刹那袭遍全身。据说狼是一种怕光的动物,我赶紧开了大灯却再无睡意。我虽然在这里出生,但少小离家偶尔老大回的年月,村庄的陌生感让我早已疏离了这里的草木。
混混沌沌到了四点多,附近的鸡鸣给黑暗增添了无限生机,我牵挂着母亲的每一根神经让我不再惧怕,锁好车用手机做电筒走路过河进屋看见母亲的瞬间,一颗浮动的心立即踏实起来。
就这样又熬了一天一夜,直到哥踏进家门我才彻底稳住了神儿。接着又熬了一天一夜,直到正月二十二早上,嫂子带着儿女走到母亲床前,二姐说,妈,您苦熬着是不是等您孙子哩?您快看看谁来了!
母亲似乎听到了二姐的话,亦似乎用尽全身的力气转过一直不能转动的头颅,眼睛无限眷恋地深情看了她孙子一眼,马上扫视过来停留在站在最边上的我身上,就在我与母亲对视的刹那,她喉咙里发出一声从未有过的响亮声音,旋即没有了呼吸,只听二姐哭喊着说,快看时间!我魏然不动看着大姐她们一边给母亲擦洗身子换衣服一边恸哭,这一切似乎遥远地与我无关……
从此,我的生活里再无关乎母亲的牵挂。
从此,正月二十二这个日子镌刻在我的记忆深处。
2020年的正月二十二日,疫情侵袭让全国各地居民继续禁足宅家,母亲临去世前的一幕一遍一遍于脑海中不停回放,从见到孙子咽下最后一口气,也就不足百十秒的时间,她苦撑着熬了几天几夜,孙子是她最大最永久的牵挂,如今的国难当头危及小家,母亲是断然不会让她的宝贝孙子与儿子冒着疫情危险去祭奠她的!只是,母亲您可曾望见我心里溢出来的沉甸甸的思念与哀伤?
End--
图|网络

作者简介:慕容真子,业余撰稿人。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散文学会会员。2012年至今,于《河南日报》《奔流》《中国文学》《文学月刊》《岷州文学》《躬耕》《南阳日报》《南阳晚报》《南都晨报》等省内外报纸杂志发表散文、诗歌、时评400余篇(首)。在网络里发表作品500余篇(首)。南阳网络精品文学七个一工程评委。南阳民俗研究会理事。《白河诗丛》副主编。2016年被评为南阳市第八届十大'读书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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