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男人易,做父亲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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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在揣摩,是不是算命的老先生真能先知先觉:倘若我不跳出农门,与父亲肯定冲突不断。从小到大学毕业的二十余年里,我和父亲的言行虽没有闹很严重的别扭,却不十分来事儿。
在方圆十里的几个村庄的村民心中,父亲是个天才。除了铁匠手艺师从爷爷的徒弟外,那些信守拈来的泥瓦匠、篾匠、木匠、石匠,还有一手好毛笔字和即兴编撰的对联,全凭父亲自己的聪敏;可我偏偏不买账,从初中起经常对父亲的对联和毛笔字不知天高地厚地品头论足,而父亲不仅不生气,反而有滋有味地听着。
父亲的天才还表现在十四岁即能双手把算盘上的加减乘除拨的烂熟,就凭这,被当时的县国营供销社破格录用,培养为专业会计,而我不以为然,搬出现代派理论,戏笑父亲没有经营人生的观点:失去武昌高等师范学校就读的机会,失去入伍特种兵的机会;当会计时,不堪被小人的假帐污蔑又舍弃入仕(当时县里正拟提拔)的机会,模仿了一下陶渊明,毅然回家务农。每当此时,父亲就缄默不语,我就生出一副不可一世的姿态,愈发将父亲浓缩成专拿竹条子制裁我的纳粹来。
就在我拥有儿子也做了父亲那两年内,我开始为以前的自己感到羞愧。
那两年,我深深体悟着母亲那句话的千真万确:“伢们不是养大的,是吓大的”。儿子第38天就因急性肺炎住院;平均10天病重一次;半岁左右,输液瓶数远原超过我们所有的亲人;八月因肺炎喘息不止,变为迁延性肺炎,作为危重病人收入荆州医院又转院江城儿童医院,住院持续一月,因为儿子太小用药浓度和速度又有限制,常常是上午九点输到下午六点,更有平喘的药物是平均几小时须强化一次,我记得当时公司正准备接受中国方圆标志认证委员会专家组的质量体系审核,而我又是责任主管,我是冒着下岗的危险而奔赴荆州和武汉的。我只有一个想法,我要救我的儿子。尽管我那时拥有的只是失去了血、头发渐疏与债务,但我却骄傲和满足于那一声娇嗔奶甜的“爸爸”和童笑!还能够触摸到那些如履薄冰的日子,那千万遍在主任医师面前陈述儿子病情的焦灼,那在医院门前找算命的先生“抽彩头”寻找补慰的颤抖……
那两年,我了解到真实与想象之间的距离,譬如我的儿子设计与真实之间有太大的公差。那时准备投资这项“伟大”的建设时,我与烟绝交与酒捉迷藏,每天参照《月子里的食谱》、《小儿养育大全》等编织菜谱,什么补钙、补锌、补铁啦,什么鸡蛋胆固醇偏高啦,什么选择世界名曲胎教啦,总之目标是健康而聪明的完美结合体,可结果呢?健康无从谈起;一岁零七个月左右还不能独立自蹲着屙尿,甚至屙大便有时也站着,妻总是怨愤地责骂他,而我则哭笑不得,帮妻给他洗拭干净后,又重新逗着儿子笑得前仰后伏。每每这时,我就细细推理起父亲崇高的父爱来,全不把自己坐着一句顺口溜似的上学史放在天平上了。
父亲高大、心善,而我身体则来自母亲的遗传,从小瘦小。我是父亲而立之年的得意之作。关于父亲的故事,大姐自然知道得比我多而且准确。大姐说,父亲能从“批斗”的雨缝中探出头来,我自然成了父亲救命藤。大姐说,在我两叁岁时,馋吃窑场的米饭,父亲尽管是场长,也公私分明,只得省下自己的份儿让我解馋。有天午睡,我却从床上摔下来,砸在了床前的灰砖上,额头出了血,而乡间的医生在换胶贴时却多剪了一块头皮,急得父亲只想把那个医生拧起来从窑崖上扔下去。大姐说,在我和二姐之间,本来有个三姐,就是因为父亲不在家得急性肺炎而夭折的,父亲舍弃工作从事农业,实际是也是为了我。
在我记忆很清晰的年岁里,有两件小事让我不断回味。其一,小学一二年级时,同学们有零花钱,而我没有,好吃的东西只能看着别人吃着过瘾,我的心里则直流口水,我到底脑子不笨,发现家里白花花的大米可以去隔壁的小商店里兑换小吃,我高兴得一夜没睡觉!第二天拣了大姐的大书包,装了满满一袋米,刚背出大门却窥见父母从竹林那边收工回来,我只能躲在偏屋背后,把米搁在屋檐下,这样一搁就是几月,我始终没有卖米的机会,最后的结果是父亲手执竹鞭,我是一声不吭地跪下,呆望着一袋霉米和破布包认认真真地反省自己的过错,成为我光辉童年里最暗的一页。其二,因为我瘦小,小学期间有许多“霸王”不时来惹是生非,寻衅斗欧。父亲知道后,首先跟班主任打了招呼,而后又动员我去购买了几本连环画,我莫名其妙地发现第二天那些“霸王”都争先恐后地来向我借“画书”阅览,同进,改善了我读书恐惧症。这件用心良苦的小事,随着岁月的流逝,愈发让人品出它别致的醇香来。它巧妙而文明,不想现在一些家长粗鲁狂莽厚己薄人。
夜半时分,父亲推着刚扬完装好的谷袋的独轮车仍吱吱地唱着,我一手提着旧式的围灯一手拉着独轮车的羊角在前面跃着。而岁月无情,把我的脸换成一副成熟时,而父亲已跨入花甲之年。我想到我的大学好友毕业参加工作后,每月给他父亲寄五十元小用钱,而他的父亲却将之积攒起来,后来就成了他的结婚礼物。而我在参加工作的时候,却没有朋友那份定期持久的孝爱,间或的心意也捉襟见肘。我的良心被狗吃了!我必须骂自己。
就在我牵着儿子顶着儿子拥着儿子的时候,我同样想着我与儿子一般年纪的时候,父亲一定是这样疼我逗我爱我。我开始把心更多地放在父亲的身边,永远感激那博深的父爱。我开始更多倾听父亲的谈话,做父亲的听众;打一壶纯粮白酒,在父亲每个生日里和我每个回家的日子里,亲自给父亲斟一杯酒为他真诚的祝福。就像在我回家后,父亲总是抛开一切,不厌其烦地为我泡出一杯茶来,总是让我受宠若惊。
这些年,我身居武汉,父亲年过七旬,我总要常回老家,回到父亲身边。我总会回味我那次偷米后父亲的竹鞭为何只点到为止,点到为止的鞭子怎样纠正了稍不留心就易越轨的人生;就能理解半夜鸡叫父亲做饭,然后又陪我走过二十里小路去县城搭上去省城深造的客车。
回家常伴着老父亲,就慢慢悟出了一个道理,做男人易,做父亲难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