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红俊 | 那一年,我们正青春
一
一九七零年春,邓县抽派民工到湖北宜昌参加修筑葛洲坝,我到宜昌后被派到荊门三三零水泥厂第十八民工队任连队会计。
工地先是把从邓县来的民工组成连排,给大坝工程筛石子。两个月后,工地需要组成一个炸石营,我又被抽调去,和彭桥的刘奇善,镇平的祝俊,十堰的王大虎,组成一个炸石班。刘奇善任班长,王大虎任炮手。
刘奇善身材高瘦,王大虎五短三粗,祝俊足智多谋,我则手巧心灵,大家配合默契,又都肯出力。因此,炸石先进班的红旗,月月都飘扬在我们的工地。
王大虎老是穿着一件白土布短褂,前后三片儿,没有袖子,一行布扣,腋下两排布带,连结前后。一条刚刚及膝的短裤,露出小饭碗粗的腿肚子。
大虎有力气,事事都抢在前面,从我们住的工棚到工地,少说也有二三里,每天下午要喝的一桶清水,总是他一个人拎去。
我们四人,分成两组,一个撑钎子,一个抡锤,在石壁上打炮眼。炮眼打好后,装上炸药、雷管,用硬黃泥把上口封实,一根导火索露在上头。
两边陡峭的山崖,中间夹着一条小铁路,铁路上的平板车,供专业的民工装卸下来的石头。
每到中午十二点,就是点炮的时候。
那天,作业面上有一个约两米大的石块,需要二次崩碎,于是,就在石头的上面,捣一个碗口大小的凹窝,放进炸药、雷管,上面封上硬黄泥,要完全用爆炸的力量把它震碎。
一切安排妥当,祝俊做伴,大虎点炮,我和刘奇善则稍早些躲进了几十米外的混凝土防空棚。
大虎催促祝俊:快走!
回头不见了祝俊,大虎伏身点燃了导火索。
然后快步向防空棚走来。
“祝俊呢?咋没见祝俊?”
刘奇善气急败坏地大吼。快要爆炸了,还没见祝俊的身影。
大虎一愣,猛地转身,猫着腰向作业面蹿去。
咚!炮声响起,大虎卧倒在地。
随之,我和刘奇善跑出防空棚,拉起大虎,向作业面奔去。
“打住我啦,打住我啦!”
祝俊声嘶力竭地大叫。
原来,祝俊认为是个明炮,爆炸的威力不会特大,于是就躲在平板车下面,双手抓住车下的部件,双脚蹬往车轴,抑面朝天,倒挂其中。
石块从左面飞来,碰到车轮内侧,返飞回来,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石块,正好打中祝俊的左脚踝。
我们还没有跑到他的身边,祝俊已经从车下爬了出来。“打住哪儿了?”我大喊。
祝俊指了指脚脖子,脸色都黃了。
我用手指甲狠命把石块抠出,花生粒一个洞,顿时,血如泉涌。
我手忙脚乱,掏出手帕,紧紧地拴住他的脚脖子。
大虎背起祝俊,一口气跑到指挥部卫生室。
二
转眼,到了冬天。天天撑钎、抡锤,我们的手全部肿得不像样子,血口子一道连着一道。
大虎胖,他的手经常肿的像是一个起了皮的紫色发面馒头。他总是一根布带子,拦腰拴住灰色的棉袄,露出一大半乌红的前胸。
一天,有一个一间房大的石盖子,稳稳地坐在采石面的正中央,中间平坦坦,周围圆鼓鼓。上面的炮眼己经打好,炸药、雷管也安放完毕。这可是一个大炮呀,整整装了两公斤炸药。
中午,狂风大作,天空乌云密布,远处不断传来隆隆的雷声。奇善说,要赶紧点燃这一炮,否则,炸药被雨水浸湿,就会前功尽弃。
十一点半,祝俊到铁路的另一端拦截零星的过往行人,大虎紧了紧腰里的宽布带子,走向炮口,继而擦燃火柴,点着香烟,向导火索的斜面抻去。
滋滋的蓝色火苗,喷射而出,大虎不紧不慢,向防空棚走来。
导火索每燃烧一寸长,相当人走三步的时间,事先计算的恰恰当当,因此,大虎显得那么从容。
我们三个,蹲在防空棚内,大虎抽完了点燃导火索的香烟,又用烟蒂续燃一根,第二根抽完,又续燃一根,然后出了防空棚,慢步向炮口走去。
我忽地起身,紧随其后,心里觉得有什么大事就要发生。
时间这么久,怎么还不爆炸,哑炮?
大虎站在大石盖子上的炮口旁,掏出短烟袋,剥开寸许长的烟蒂,按进烟鍋内,附身看了看导火索。
只见一丝细细的白烟,正从导火索的顶端缓缓冒出。导火索在制造的过程中,偶尔也会发生炸药断断续续不太连贯的现象,但这种情况存在的可能性是万分之一。突然, 大虎大叫一声,一脚把刚刚蹲下来的我,踹下一丈多高的山崖。
瞬间,轰隆一声,山崩地裂,炮,瞬间炸响。
一面陡峭的石壁,挡住了飞蝗般普天盖地的飞石。除了耳朵一刹那什么声音也听不到,我毫发无损,只是滚落时擦破了脸上的皮。 我翻身而起,飞跃上烟硝弥漫的石崖,哪儿还有大虎的身影。
“大虎!大虎!”
刘奇善哭喊着飞奔而来,祝俊哭喊着飞奔而来。
我随之抱头大哭。
三
铁路两旁陡峭的山崖,呼啸而过的运石车,咔咔作响的铁锤声。打炮眼的钢钎,撬石的铁棍,运石碴的簸箕。平板车上冷彻肌肤的寒风,矮个子厂党委书记、指挥长老刘(平时我们不知深浅,称他老刘)那深邃的眼神,和他那时而威严,时而温和的讲话声......
啊!伤员,鮮血,大虎被崩毁得如烂棉絮的灰土布棉袄,血染的石壁,和英雄那碎如烂泥,令石头人也会为之落泪的肉渣,还有那惊天动地的炮声。
王大虎弟弟、妹妹撕心裂肺的哭声。他们那年近半百、皱纹爬满了眼角,紫黑面庞的父亲,和这位庄稼汉子的吼声。“大虎去了,让二虎上!”......
大地啊,天空!祖国啊,母亲!你们听到了吗?听见了吗?
长天在落泪,大地在抖擞,群山在呼应,江河在涌动,母亲更从容!
四
二零一零年春,我再次到宜昌烈士陵园凭悼英灵。
一块花岗岩墓碑,上书:煖破英雄王大虎之墓,生于一九四七年,卒于一九七零年,终年二十三岁。
我跪在墓前,潸然泪下。
“大虎呀!我的好兄弟。”
(图片来自网络)
作者简介:
赵红俊,十林镇河北村人,离职老教师,精通木工 ,爱好读书,喜于文字,回忆往事成为老来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