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碎墨 三

其實就知堂較為密切的朋友圈子來看。龍榆生並不在其中。最初的交道應該是任偽職之後的事情了。按《周作人年譜》的記載。知堂在一九四三年四月間受汪精衛邀請去南京轉了一圈。而龍公時亦任職南京中央大學。還接受了一個名義上的立法委員的職務。以後來的眼光來看。這都是偽職。是失足落水。亦是龍先生日後倒霉的主因。

《年譜》上說。四月十日至十二日。龍榆生等人陪同知堂赴蘇州為章太炎掃墓。回南京後又陪其游玄武湖。同時文士紀果庵有一篇《知堂老人南游紀事詩》敘此事甚詳。此文這一年的五月登在《古今》雜誌上。稍覺奇怪的是。紀先生文章裡提到的陪行諸子甚多。卻唯獨沒有龍先生的名字。知堂此行只作得幾首雜詩。紀先生的文章裡甚是推崇:

“知翁在木瀆石家菜館‘吃豆腐’用于右任句(多謝石家䰾肺湯)云:‘多謝石家豆腐羹。得嘗南味慰離情。吾鄉亦有姒家菜。禹廟開時歸未成。’又聞吳語云:‘我是山中老比丘。偶來城市作勾留。忽聞一聲擘破玉。漫對明燈搔破頭。’二詩不減唐賢。返京後遂為我書之。並附小跋清雋可喜:‘吾為南下題字雖多。皆不及此。衷心欣悅。大有阿Q之思。’第二首尤為我所喜。初蘇游歸後。余往謁。即取日記冊示余此作。蓋自亦以為得意之什。余既求書。並未指定。而頗盼有此章。果不失望。先生或有萬一知我耶。先生素不喜京戲。以為粗俗無味。而對於民歌。則極感興趣。嘗慨然於前代打棗竿掛枝兒擘破玉之成廣陵散。今聞吳歈。或有微似。老人心情。頻搔白髮。吾雖未偕。恍如見之。先生告余曰。明燈。並非電氣。乃煤氣燈。俗稱水月電者也。”

紀果庵的文章裡不提龍榆生。然從另一通差不多時間段知堂寫給龍先生的信裡可以看出。紀龍兩公其實是有交往的。只是不知道那想要合辦的刊物是什麼。想來最終是沒有實現的。而此信中言及自家的矛盾心理。也是很堪玩味:

“榆生先生左右:久未問訊。維起居佳勝為頌。知將與果厂等辦一刊物指導青年。甚為盛事。極願盡一分力。而近來寫文章的興趣甚少。一時殊無把握。弟平生最怕成為文人。而一寫文章旁人便又生怕弟出來佔文人之一席。呼嘯即起(海上各家)。弟自己固亦厭煩。同時也不願非本意的予人不安。輒又想將紙筆收起。不過此亦有如吸紙煙欲戒殆不易之耳。近來多暇。將所寫雜文編為集。又收輯以前各種關於書籍之短文編為一冊。名曰《書房一角》。均託此間書店出版。大約新正可以印成。當寄呈請教。前日山口先生南下。在中大多承照拂。甚為感荷。北京日來大冷。昨晨室外已是零下八度。想南京當尚溫和也。匆匆不盡。即請近安。弟作人啓。十二月四日”

知堂和龍榆生的親近感之所以突然加深。根本原因當還是和抗戰結束後兩人皆入獄有關。知堂於民國卅五年五月間被關押至南京老虎橋監獄。龍榆生更早一點被關押至蘇州獅子口監獄。而即使如此。龍先生尚且叮囑在南京的長女龍順宜要想方設法幫助知堂。

到民國卅八年一月。知堂提前出獄。暫住在滬上友人。亦是其學生的尤炳圻家中。先他出獄的龍榆生聽到訊息。當即前去拜訪。八月八日。知堂終於可以結束寄居生活離滬返京。龍先生還去送上路費一萬元。這樣的雪中送炭。當然會令知堂銘感於心。

相較之下。黃裳先生那篇《老虎橋邊看知堂》。語氣隨處夾槍帶棒。和此前《古今》雜誌時期的推崇景仰相比。真有天壤之別。自然。倘用正義滿懷的視角去看待。覺昨是而今非。亦是人之常情。然讀在眼裡。始終不免顯得有些涼薄:“在重慶滯留了頗久。周作人兩次公審都未能旁聽。到南京後。人地生疏。買了一張地圖在街上閒步。走過延齡巷。穿過國府路。看見了那座朱紅剝落了的國民大會的大牌樓。再走過去。翻開地圖一看。已經到了洪武路。向左一轉即是老虎橋。也就是‘模範監獄’了。心想何不就去看看周作人呢。於是就又穿過了幾灣臭水坑。遠遠有一座紅牆的大院落。走過去看。很多人在那裡等候探監。我在人群中走上一問。說是要看漢奸周作人。衛隊長答說這星期中已經有人看過了。怕不便。交涉的結果。由我寫一張‘申請書’給所長。又在門房等了一會。就有一位領了我進去。⋯⋯

一會。我在窗外看見一位獄吏帶了一個老頭兒來了。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周作人。不過在印象中。是早已有了一個影子了的。現在看著‘正身’。大抵差不多。⋯⋯

與想像中不同的是沒有了那一臉岸然的道貌。卻添上了滿面的小心。頗有‘審頭刺湯’中湯裱褙的那種脅肩堆笑的樣兒。請他坐了下來。他搓著手。滿臉不安。等候我發問。這種‘會審’式的訪問很糟。簡直沒有什麼話好說,只問他這兒過得還好否。他回答還好。我問這是第幾次來南京了。他說南京是他作學生時住過的地方。以後來往路過也有好幾次。最後又含糊地提了上前年的那一次南游。那次‘榮歸’一在當時敵偽的報紙上很宣傳過一陣子。我曾經稍翻過一下。也頗領略了一下當時的盛況。記得《苦雨齋打油詩》。中有一首道:‘疲車羸馬招搖過。為吃乾絲到後湖。’懸揣當時的知堂。不致沒有汽車坐。這疲車羸馬大抵是所謂腴詞罷。雖然現在南京市上也正多著這樣的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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