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海珍:穿越命运和时代的心灵史 ——韦尚田先生《天奴》阅读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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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海珍:穿越命运和时代的心灵史 ——韦尚田先生《天奴》阅读随感
穿越命运和时代的心灵史
——韦尚田先生《天奴》阅读随感
邢海珍
1、
一个偶然的机会读到《天奴》,我是在一种感动中匆匆读完的。而后我又是回过头来慢慢地细读,并随手记下一些感受。我与作者韦尚田虽曾有过一次交道,但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多年之后读到他的这部小说,就像与老朋友相见,感到格外亲切。这部以第一人称叙述故事的小说,有着鲜明的自叙传色彩,讲述的是人生经历的往事,名为“小说”虽可能有一定的虚拟成分,但人生的主脉是真实的,尤其是性情之“真”,让整个作品具有了撼动人心的生机与活力。从个人人生命运的描写到时代社会发展变迁的映射,在扎实而开阔的叙事中反映出特殊历史阶段的生活生存状态,表现了人情人性中悠远的襟怀与境界。
2、
韦尚田先生出生于1942年,第一声啼哭撞响的是伪满洲国时代,日寇铁蹄践踏,民不聊生。虽然年长我8岁,幼年时期即有了辽沈战役时“困长春”的逃难经历,比起我的人生来说,那是“沧桑”得太多了。我一直称他为韦老师,主要是文学的原因,我初涉文学之时,在当时的报刊上常见他的大名,那时很多写作者的文章都是我的“范文”,许多人我都是真心诚意地尊为“老师”的,这其中就有韦尚田先生。
3、
《天奴》的后记中有这样一段话:“这是一部小说,母亲去世之时就有了创作这部小说的念头。原来的设想是以母亲为原型,写一群命运不同的女性。想不到我动笔的时候却在二十年后。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当初的想法虽然没有改变,但我却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无法完成那个沉重的命题。所有的母亲,她们的伟大在于做的平凡;她们的高尚在于爱的无私。我不再想去追求母亲的完美和高大,刻意不如随意,求真不如本真。顺其自然地写一写自己经历过的生活,或许还能让人感受到一段历史的真实。所以我才选择了第一人称的小角度,去透视人生的大世界。”
按原来的计划,小说是要塑造母亲的形象,而随着写作的实际操作,就转化为主要是表现“自己经历过的生活”,其主要目的是“让人感受到一段历史的真实”。这样描写的侧重点也有所变化,母亲的内容虽然不少,但主要的人物描写对象就变成了第一人称的“我”了,由人物的“塑造”转向了叙述者经历的叙写,小说更趋近于带有明显纪实色彩的非虚构作品,呈现出较为确切的社会发展和时代进程的轨迹。作家的笔下写的还是小说,我们不可能当做“史实”来读,但从中感受到的那一历史时期生存状态、生活风俗、社会秩序以及人际关系、政治生态等等,在小说中都有生动而细致的反映。这种历史记忆的书写,是小说重要的价值维度。
小说的主人公“我”——方领经历了曲折的人生之路,出生于东北沦陷时期,遭遇过兵荒马乱的动荡之苦。解放战争、土改、抗美援朝、反右、大跃进、人民公社、三年自然灾害、文革,一直到改革开放的初期,跨度很长,但韦老师的写作还是非常从容自如,把时代和社会的历史进程与个人的人生遭际交织融合,生动地表现了人生命运的现实图景,描述人情世态,在生活的现场中透视了复杂的内心世界和富有个性特征的人物性格。
4、
过往的岁月之重,对于韦尚田老师是一种永远的精神压力,情之所系,命之所托,他放不下、丢不掉这些刻骨铭心的人生过往。《天奴》是用文学的方式对于人生世界的修复或说重建,这是一个人整体生命的重要部分,为此韦老师耗费体力心力,在世间留下了让人为之驻足的语言文字的空间,尤其是为自己建立了一处精神的道场,让多年的愿望有了栖居之所。通过写作,韦老师为自己的人生确立了一种精神的方向,这就是澄清迷雾,还历史以真相,他以个人的具体经验来还原走失的岁月。《天奴》沉浸在自己的语言文字的叙述中,找回了当时的“雨夜”或“晴空”,并使其变得“洁净”。
对人生经历过程的回忆,特别是对解放前后历史进程的描写,始终秉持着一种客观公正的态度,而不是因为个人的遭际而持有偏见,即使受到了不公正的对待,也没有对特定历史和时代持有个人感情用事的评价。韦尚田老师的小说不是瞎编故事的那一类,他写人写事,哪怕编故事,都追求真实,他要写出那一段历史的本来面目。
幼年的经历,再现了战争的灾难性,孩子眼中的乱世,记下了生动的民不聊生的真实图景。那个国民党军队里的麻叔,一个善良的老兵,写出了底层百姓出身不得以而陷入灾难的窘境。
书中写土改前后的农村状况,都能恰如其分地展示其客观性,尤其是大跃进时期,大食堂,大炼钢铁,后来的文化大革命,都是具有特殊性的时代,作家的描写都是生活的现场和环境,以人物的行为、心态和情节、细节来表现当时的真实状貌。不虚美、不隐恶,追求一种本质的真实。比如大跃进时的“深翻”大会战情景的描写:
深翻大会战连轴转,白天彩旗飘飘,夜里灯火通明。参加深翻会战的人都是两班倒,吃住都在工地上。
我的年纪小,被分到伙食班,负责用手推车往工地送饭。一个推车三个人,前边两个人拉,后边一个人扶着把手推。
伙食相当好,一天四顿馒头、猪肉炖粉条。
我没觉得累,就是困。一边推着手推车走,一边就迷迷糊糊地打瞌睡。有一次半夜往地里送饭,我们三个人都困得睁不开眼了,前边拉绳的两个人都掉到沟里了,我在后边还推着车往前走,连人带车也跟着栽进去。
这样的场景真是如在目前,确实反映了当时的真实情况。我也经历过那个时期,也亲眼看见过修水库修梯田的情景,贪黑起早,千军万马,到处都搞得红旗招展、锣鼓喧天的。一个作家能把时代和历史的特点抓住,关键就是从自我的心灵出发,忠实于最真实的体验和感受,而不是随和潮流,看着别人的脸色说话。
5、
《天奴》是一本穿透命运的书,主要是写“我”的命运,张开“我”的人生世界,让人看到命运的过程,从中透视出时代和历史的真相。“我”是小说中的方领,韦尚田老师把自身的真实经历投射到人物身上,一种忠实于身世经历,忠实于自我心性的写法,约等于写作者的自叙传。
“我”就是一个点,由点到线,一种射线式的结构方式,形成了人物命运的轨迹。方领的人物形象有鲜明的个性特色,悲悯的、与人为善的底色,正直、上进,有理想,有追求。亲情关系具有独特性,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身家命运的某些传奇性。从家庭到学校,再到社会,走的是一条自我奋斗的打拼之路。理想的目标,文学的追求,始终明灯高悬,不言输,不放弃,走的是自己的路。爸爸也是热血青年,日伪时期加入了国民党,背地里干着抗日的事。方领从小几乎就没有见到父亲是什么样,而一个近于陌生的“社会关系”竟然对儿子方领产生了极为深远的悲剧性影响,不能上大学,不能有一个体面的工作。也因为父亲不回家,常年在外面跑,与母亲的关系也是名存实亡,后来与别的女人过起日子,母亲也因此陷入了难以自拔的悲剧人生。但是方领就是坦然前行,不惧坎坷,不屈服于命运,这就是人生的赢家。一个顶天立地的人,就是站着朝前走,是精神的强者,至于成败得失,都应处之自然。
人的性格命运的形成,其实是身边一个群体互为作用的结果。方领作为一个文学形象,他的形像也是在所谓典型环境中得以实现的,环境的最主要的因素就是周围的人,他人不同性格命运的影响具有不可忽略的作用。像爷爷的独闯天下的气概,妈妈百折不挠的坚韧,杨小脚子的善良仗义,白黎波老师逆境中的高洁等等,都是方领性格形成的土壤和基因。
除了方领之外,妈妈是作家倾注感情和笔墨最多的人物,是对方领命运影响最大的因素。妈妈是一位善良、坚忍,有天大的难处也自己承担的伟大母亲形象,几乎一生都处于大山一样的重压之下,精神的,物质的,而她总是以超常的毅力独自承受。一生都在为别人着想,自己只是默默地奉献。年轻时,战乱时丈夫弃家出走,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艰难求生。解放后因丈夫参加国民党而成为“反属”受到连累,遭人白眼而且孩子为此不能上大学。壮年时,赶上国家困难时期,要拼命干活维持一份工作,忍辱负重,在重组家庭的过程中包容别人总是含辛茹苦,哪怕对待别人的孩子也是以诚相待,为了别人自己多苦都从无一丝抱怨。晚年生活总算安定,但心里仍是装着孩子和亲人,哪个孩子需要,她都会倾其所有。有这样一位值得敬重的母亲,自然会朝着一个大方向引领着方领不断前行,而母亲的人格描写,正是方领人格构成不可或缺的衬照和补充。
而另一个人物授业恩师白黎波则是一位偶像式的“女神”,在方领的心中,这是一位美丽、知性、善良又有理想追求的人物。这位老师在方领的心中占有崇高的地位,是能说得来,相互之间能够深入理解的师生关系。
小说中有许多人物都对方领的命运构成了深刻的影响,像麻叔、杨小脚子,包括当年误入歧途的父亲,其人生命运中都有让人铭心刻骨的记忆。有些人物虽然笔墨不多,但却有着深刻的精神指向,反映了人性的某些本质。比如严校长,能认真地对待一个人,不马虎从事,尤其在涉及一个人前途命运的关键时刻,绝不昧着良心做事。方领的转正,遇上了亲生父亲的一封揭发信,严校长亲自外调,拓清了迷雾,没有影响一个人的前程。像剧团的小月秋,极尽世俗和功利性,自私却以一副公正的面孔出现,巧舌如簧,拨弄是非。几笔勾勒就形象生动,从不同角度起到了对主要人物性格命运的“助燃”作用。
6、
韦尚田老师一辈子爱好文学,起步很早,经历过十七年、文革、改革开放,一直到今天都坚持文学创作,并且取得了不错的成就,出版了许多作品。可以说,他是一个一生以文学和写作安身立命的人,这本《天奴》就是一段人生经历的留影和写照,这些真实的文字穿越了命运和时代,是一幅明心见性、有血有肉的风俗画卷。
小说以写实的笔法记述了社会发展、生存景象、风土人情、人生际遇、情感经历诸多方面,清晰地呈现了生活现实的鲜活场景,用人物和故事的生动演绎再现了一条情感、思考的精神之路,是韦尚田老师一个作家的心灵史。
忠实于生活的本相,写生活中发生的或可能发生的人和事,用外在的情节和人物来表现内心的感受和想法。虽然也有近于直接抒情和议论的内容,那只是极少的部分,主要是叙述人生命运的过程,描述人物活动的场景。小说是属于现实主义,实实在在地写人记事,基本是巴尔扎克式的“书记官”,是真真切切地讲故事,没有魔幻,没有悬疑,只是用真诚和心性拥抱世界,用自我感觉和良知去看取人生。
《天奴》中塑造了几个质朴感人的女性形象,妈妈、柳絮、白黎波、杨小脚子、郝秀梅等人物,这些人的身上都有一种悲剧性的因素,她们为亲情、爱情和他人做出奉献与牺牲而不求回报。“天奴”就是天生或是天性中的奴仆,“奴”在这里不是贬义的,具有至高无上的精神内涵。
方领的爱情描写是小说的一条重要线索,凸显了人物内在世界的美好情愫,珍视因缘,但不去强求,能够以心换心,终于水到渠成。与柳絮是同学,她上了大学,而方领却因父亲的历史问题没被录取。一个是大学生,一个是农民,身份的差距较大,但是由于真情而最终走到了一起。但是后来因为米二人还是离婚了,不是感情破裂,而是情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人生之路多有曲折,但是真情不变,他把复杂的人际关系写得举重若轻,让人思之有一种意犹未尽的感觉。
杨小脚子是一位屯中的邻居,一个小脚女人身上充满了敢于抗争的侠义精神。当方领的父亲方林被她在军队的丈夫扣押之时,杨小脚子出面见丈夫,竟以答应离婚为条件,要求放了敌人身份的方林,救了方林一命。因为独子福子与英子恋爱被抓进派出所,她挺身而出,要求派出所放人,最后不惜一死相搏,表现出令人敬仰的刚烈之气。韦尚田老师的笔下总是平中见奇,写人物故事不是只热衷于表面的热闹,他的字里行间有着丰富的精神质地。
7、
韦老师有不同寻常的人生经历,有深厚的生活积累,他的小说读来让人感动。有些看似平常的人物,不起眼的事物,但在他的笔下却能产生波澜起伏、出神入化的效果,他的多年的文学修养使他对题材的驾驭能够得心应手,能够在漫长的时间跨度内以得体的结构,以流畅的语言写人物、讲故事,进入深邃悠远、荡气回肠的艺术境界,实在是很不易的。尤其是上了年纪,在体力精力都不适合过分劳碌的情况下,写这样的长篇幅文字,确实需要有一点拼命的精神。只希望韦老师能劳逸结合,调节好、控制好,在游刃有余的状态下,写出我们期待的作品。
2021/6/21
作者简介
邢海珍,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创作以诗歌为主,兼及评论及理论研究。在《诗刊》、《星星》诗刊、《人民日报》等报刊发表诗作,曾获黑龙江省文艺奖、《中国诗人》年度奖等多种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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