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云南乡村,有一群B站小学生

“在这样一所学校,成绩不是第一位的,更重要的是,滋养生命的根基,给他们情感的陪伴,让他们健康、安全、有尊严地生活。”

新老师

小顺是村里最难搞的那类孩子。

他中等个头,皮肤被高原的日照晒得黝黑,眼里有股谁也管不住的野劲儿。小顺脾气很急,遇事就抡着拳头往前冲,游戏打输了,直接把手机摔地上。在学校,他喜欢和高年级男生混,抽烟、喝酒、光着膀子飙摩托,同学见了都避着走。父亲茶剑说,能治他的办法只有打。

小顺的家,位于云南大理巍山的一个小村庄。八个月大时,父母去广东打工,把他托付给爷爷奶奶。三岁,他被送到十几公里外的寄宿幼儿园,周末才能回一趟家。几年后,小顺进入幼儿园旁边的一所乡村小学。他不爱学习,考试总拿二三十分,成绩全班倒数。

小顺独自在家里玩球

小顺的同学,大多有着跟他相同的成长路径:出身乡村,从小留守。小学毕业后,他们会升入县里一所普通的初中,命运开始分叉:有的继续升学,而更多的人,会重复他们父母的路径,早早投入打工的浪潮中。

在离巍山古城三公里外的这个小乡村,土壤贫瘠,降水稀少,再加上退耕还林政策的推行,种植业并不发达。而为了维护稀少的水源,也很少发展养殖业。打工是年轻人最常选择的出路。

小顺所在的乡村

小顺的父亲原本以为,儿子的人生也就这样了。没想到在2017年,小顺的生活迎来了转折。

这一年,秋季学期刚开学,原来的老师几乎都离开了,取而代之的是十几个新老师。他们都很年轻,讲标准的普通话,大学毕业,都有过山区支教经验。村小也有了新的名字,“哔哩哔哩美丽小学”。

和新老师一起到来的,是一种截然不同的校园生活。除了上课以外,老师还会教低年级的孩子洗手洗头,给高年级的孩子讲“性教育”。学校里有了专门的社团,可以学编程、拼乐高;放假了,老师带他们去山林里徒步,弹琴、唱歌,认识每一朵花、每一棵树的名字。

孩子们还有机会去上海、北京游学,此前,他们中的很多人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县城的公园,喜欢玩里面的大象滑滑梯。而在大城市的动物园,他们第一次见到了真的大象。

小顺的父亲发现,儿子开始有了改变,变懂事了。每周五回来,小顺会主动去帮家里洗猪圈。他戒掉了烟酒,不再和那帮小混混待在一起。有时候看见同学被欺负,还会主动制止。现在,同学们会亲切地叫他“阿顺”。

去乡村,栽一棵树

“哔哩哔哩美丽小学”的创立,是B站和“美丽中国支教项目”共同进行的一次教育探索。

支援乡村教育的公益项目很多,美丽小学试图做一些不一样的事情。具体来说,就是不再以帮孩子提高成绩、走出大山为唯一目的,而是给他们足够的情感陪伴,培养他们好好生活的能力。项目发起人之一康健和同事把这套理念浓缩成了一句话,“生活即学习,学习即生活。”

康健今年72岁,在北京长大,大学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去过美国留学。回国后,他在北京大学教育学院担任教授,在北大附中当过八年校长。

在北大附中这样全国顶尖的中学,有最优秀的老师和学生,和最先进的教育理念,什么都是最好的。康健做校长时,为了食堂消毒,在校内配备了进口的洗碗机;修新的宿舍楼,标准是四人间,每间都有独立的卫生间。

但康健的心里很不踏实。他的理想是实现教育公平,却一直待在好的地方,为本就拥有良好教育资源的孩子服务,很少往最边缘、最草根的地方走。渐渐地,他心里对乡村孩子产生了一种愧疚。随着年纪渐长,这种愧疚更加沉重。

2012年,康健从北大退休,学院给他开了一场欢送会。会上,时任院长文东茅在会上问他,你退休以后准备干什么?康健脱口而出:去乡村办一所学校。

他记得,上世纪90年代,日本的远山正瑛到内蒙古恩格贝沙漠治沙时,曾经说过:“我七老八十了,要想治沙已经不行了,但在我这个年岁,还来得及栽一棵树,那我就先栽一棵树吧”。这番话很打动康健,“也许我不能改变乡村教育的全部,但是我们去栽一棵树,给那些孩子提供一些好的生活和教育,我还是可以做的。”

小顺和弟弟在家喂鸡

退休后,康健加入了“美丽中国”,负责培训乡村支教老师。与他们接触时,许多年轻老师会谈到自己的困惑,最常见的是:在乡村的学校,支教老师只是教几门课,很难进入学校的主流,也很难从整体去影响教育的过程。

想解决这个问题,最好的办法是自己办学校。康健的想法得到了“美丽中国“的支持,决定由康健来创办一所小学。眼前的问题是:学校该怎么办?在哪里办?

康健去过很多村小考察。他发现,乡村的孩子和城市孩子的精神面貌差距特别大。见到陌生人会很羞怯,习惯性地低着头,避开走。更让他揪心的,是孩子们的健康状况。他们大多个头不高,走路时佝偻着身子,做课间操都有气无力的。更糟糕的是,有些孩子没有培养卫生意识,头上和身上都长了虱子。

学习洗头的小朋友

这些小孩大多数是留守儿童,长期和父母分离,缺乏家庭教育。

小顺也是一样,留守在家的大多数时刻,他都是孤独的。晚上,小顺躺在学校宿舍的小床上,想起遥远的爸妈,常常忍不住哭。他掏出妈妈离家时压在枕头底下的信,上面写着“我走了,八点的车,好好听爷爷奶奶的话,不要调皮,不要打架。”

于是,康健提出了一个新的设想:这所学校应该是小而美的,不超过200人,一个班二三十人,确保每个孩子都能被老师关注到。老师由教育背景好、有过支教经历的人来担任。

带着“生活即学习,学习即生活”的理念在全国各地考察了一圈后,办学地点选在了云南。因为团队在云南有很深厚的支教基础,当地教育部门听说他们有办小学的想法,非常积极地提供了几所符合条件的村小。

大山里的哔哩哔哩美丽小学

于是,位于巍山古城外3公里外的这所小学被选中了。这是一所公立小学,校园依山而建,三栋教学楼、两栋宿舍、一间食堂,再加一个水泥地面的篮球场,构成了校园的全部。学校一共194个学生,分别来自新村、和平村两个行政村,大多数是彝族,其中128个住校,一半的孩子是留守儿童。

一直关注乡村教育的B站也加入了进来,“因为我们很认可学校的办学理念,很希望孩子们能在学习之外,也能接受生活上的教育”,B站公益团队的曦宝说。

于是,B站和当地教育部门、“美丽中国”达成协议,提供每年200万的资金支持,学校仍旧归教育部门主管,生源和收费政策不变。

王云鹓老师教二年级的孩子刷牙

在教师的选拔上,康健很挑剔。他要求每个应聘的人经过两到三轮的面试,写一篇题为《我心中的美丽小学》的文章。

康健认为,年轻、有情怀、背景好的老师从来都不缺,他更在乎老师是否对乡村教育有深切的认知。“很多支教老师都有一个理念叫陪伴,但我们要找的人,不是陪伴就完事儿了,而应该要懂得去改变,尽快结束乡村落后的局面。”

最终入选的老师,大多和学生有着类似的家庭背景。他们出生在农村,在村小上学,靠自己的努力考进重点大学,怀揣着反哺乡村的愿景,又回到乡村。这样的人,更知道乡村的孩子缺什么,也更明白自己要做的事,会对乡村孩子产生多大的影响。

学生放学回家前,和周昌麒击掌道别

刘泉是入选者之一。他长相斯文,说话时声音很轻。他是江西农村人,曾经在村小上学,学校五年里换了十个老师,没一个给他留下印象。幸运的是,刘泉成绩优异,考上了武汉大学。进入大学后,他才发现自己的见识和个人能力,都很难比得上城市的孩子。

后来,刘泉进入一所国际学校任教。那两年,他过得很不开心。一次在课堂上,刘泉发现有学生嚼口香糖,他想制止,但学生不听。课后学生找校领导告状,说刘泉辱骂他。而领导的处理方式是找刘泉谈话,让他和学生和解。

刘泉觉得,国际学校里的教育更像是一门生意,教师像是服务人员。于是,当他听说美丽小学成立时,便义无反顾地加入了。“城里老师对孩子的影响,绝对不可能超过父母。但是在村里,老师对孩子的影响是非常大的,能让他找到更多的意义和价值。”

正在上语文课的三年级学生

刘泉当时的想法是,乡村的孩子要改变命运,不一定非得走出去,但是他们必须有得选,可以选择离开,也可以选择留下来。而他要在村小里做的事,就是帮助孩子们去争取选择的权利和自由。

就这样,创校之初,确定了包括刘泉在内的18个支教老师。有的老师毕业于清华中文系,喜欢读加缪、陀思妥耶夫斯基;有的老师在加拿大留过学,开着摩托车从重庆骑到了巍山。他们来自天南海北,因为喜欢孩子,喜欢教育,聚在了这片高远的蓝天下。

一些尝试

2017年秋天,“哔哩哔哩美丽小学”成立了。

开学第一天,和平村村委会书记罗林军见到了这群新老师,他的第一反应是质疑:这些老师靠得住吗?都这么年轻,真的懂怎么教孩子、管学校?

要办好一所新小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第一个学期,因为找不到合适的人,学校没有校长。到第二个学期,新校长康玉成才上任,他在泰国当过汉语教育志愿者,回国后加入“美丽中国”,负责云南地区的项目。

康玉成教孩子们画画

康玉成没办过学校,不知道从何下手。很多孩子不爱学习,总觉得打工是一条很好的出路。学校生源一般,成绩在全镇排倒数第一。康玉成入职后的第一件事,是去镇上开会,接受领导的批评。

康玉成也不知道该怎么理解“生活即学习,学习即生活”。“就像我们去吃东西,面前摆了一盘石屏豆腐,我告诉大家,这是石屏豆腐,做它用的是石屏的水,所以特别嫩。这也算是在生活中学习。这个理念太大了,什么都能往里面装。”

因此,在学校成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没人能对理念给出一个权威的解读,也没有形成一套与理念适配的教学体系。18位老师各有各的想法,在学校里进行了很多理想化的尝试。

38岁的周昌麒带一年级的“生活家”课程,教他们一些基本的生活技能。第一节课,教擦桌子,他必须手把手地、事无巨细地教,告诉学生怎么拧开抹布,把抹布铺开,擦完一遍后,要把毛巾洗干净。“这些孩子,在家里跟着爷爷奶奶,过的是很粗糙的生活,所以一些在我们看来非常基本的知识,必须要老师来教。”

还有公益组织为学校捐助了教学用具——“一公斤盒子”。每个盒子里都不同的道具,教孩子们怎么躲避地震、怎么辨别食品是否健康。

二年级的孩子们种下了许多植物

根据自己的兴趣,老师们开了十几门选修课:有老师带着学生吟诵古诗、创作小说;有老师买来了桌游玩具,带孩子玩数独游戏,培养他们的数据思维;还有老师给孩子们讲巍山当地的小吃,通过小吃来了解巍山的历史文化。

一些先进的教学理念也在那时被带进了学校,比如刘泉等老师尝试的“项目制教学”。所谓“项目制教学”,就是先制定一个项目主题,学生来完成项目的每个环节,接触不同学科的知识。

项目的主题被定为“一亩地的价值”。对这群乡村孩子来说,和生活最贴近的就是土地。但在平时的家访中,老师发现,很多孩子的生活却脱离了土地,从小没有劳动过。家里有几亩地,地里种些什么,每年能挣多少钱,都一无所知。

包括刘泉在内的8个老师,挑了从三到六年级挑了20个学生。他们在学校后头找了一块空地,数学老师领着他们去测量土地的面积,科学老师研究怎么改良土壤,清理掉多余的石头、用水果和树叶制作堆肥。刘泉则负责告诉他们,怎么根据气候条件、各种农作物的特点,制定种植规划。

在最后的成果展示环节,孩子们提出了不同的方案,有的说要种挣钱的烤烟和贡菜。还有人提出,可以不只是种田,在这块地上建一个农家乐庄园,或许能有更大的经济效益。

学生制作的“土地改良计划”

刘泉记得,实践进行的那几天,天气很冷,但孩子们都很热情,老师的兴致也高。项目完成以后,他们还和学生一起,在地里种下了毛豆、地瓜和向日葵。

小顺也喜欢学校的变化。上“生活家”课程时,老师鼓励大家分享自己生活中的故事,他积极地站起来讲,玩游戏时战胜对方的故事,分享自己成为篮球运动员的梦想。很多平时难以启齿的事,都在课堂上找到了倾诉的出口。

但从现实角度考量,这些理想化的尝试,没能产生立竿见影的效果。孩子们的基础太差,两个学期过去了,学校的排名仍旧在全镇吊车尾。康玉成和周昌麒一起去开总结会,都低着头,不敢作声。

老师也很难从教学中获得成就感,常常被调皮的学生气哭。康玉成记得,有的学生会公开在学校谈恋爱,还有男孩,在期末考试时翻墙就跑,交白卷,考零分。

“一些老师会感觉理想和现实的差距太大了,他们做了一年,付出很多精力,有很多尝试,但没有结果,慢慢地,就会失去坚持下去的动力。”

小顺和一年级的孩子看电影

第一个学年结束时,七位老师选择了离开,很多尝试也没能继续。选修课只开了一学期,“项目制学习”只做过一次。而那些公益机构捐赠的“一公斤盒子”,用了没几次,就和乐高玩具、桌游卡片一起,被放到了三楼的空房间,再没打开过,积上了一层厚厚的灰。

看着同事一个接一个地走,刘泉想,“我们需要有方向,有方向之外,还要有路径,我们就按这个路径一点点走,不管它是否尽善尽美,不然我们就像一只只无头苍蝇。”

有尊严地生活

所有人都认同,学校需要改变。

2019年初,过年之前,老师们刚批改完期末考的试卷,康玉成就召集他们在学校开了个会,会议的重点,是给学校找到一条明晰的发展路径。

会上,老师们提出了十几个关键词:勤奋、责任、自律、有担当、动脑筋……它们被写在黑板上,康玉成一个一个念,老师们举手投票,但始终意见不一。最后,少数服从多数,确定了勤奋、自主、责任为学校的核心价值。

然后,康玉成在电脑上给大家展示了一个自己做的模型,一个五层的金字塔。他依据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和康健的观点,提出了学校发展的五个层次,从下往上分别是:健康、安全、有尊严、归属、自我实现。他认为,学校现阶段最应该做的,是最基础的三项。

正在洗手的美小学生

学校创立之后,康玉成经常听康健提到“健康、安全、有尊严地生活”,他认可这三点,也在思考,这句口号该如何落实。

他想到学校的现实情况:上个学期,最多的时候,一星期有三四十人生病。到了三四月份,传染病、流感高发,全校有三分之一的学生都会请假。

康玉成给老师们解释,“要有生活,首先得有人,得有健康,孩子天天病怏怏的,还生活什么呢?更不要提搞学习了,用康健老师的话说,就是'从生命的根基做起’。”

过完年,新学期开始,老师们按部就班地做了起来。

当时,一个普遍困扰学生的健康问题是,头上的头虱。因为当地缺水,孩子们有时会长时间不洗头。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周昌麒在网上找了很多资料,他选择了一种最直截了当的方式:给男生剃光头,女生把头发剪短。同时,把他们的衣服、床单、被套洗一遍,用消毒水泡,在阳光底下暴晒,效果立竿见影。

正在剃头的小朋友

要让孩子们保持健康,运动必不可少。康玉成为孩子们设置了每天一小时的大课间,孩子可以自由选择喜欢的运动。学校没有体育老师,老师们就轮番上阵,发挥自己的特长,有的老师跳绳,有的老师教打篮球,实在不擅长体育的,就盯着孩子们练800米。

半年过去,李伯琳有一种很明显的感受,大家做事都更有落脚点了。她总是扎一头马尾、性格活泼,从华中科技大学社会学院毕业,在学校上语文课,也会上“生活家”课程。

在原来的基础上,老师们对“生活家”课程进行了优化,孩子们不仅会学到生活技能,还要学习与人相处的方法、如何自我认知,以及“性教育”。当小顺和同学第一次看到PPT上展示的人体性器官时,都很害羞,有的用双手遮住眼睛,有的把脸埋在了桌子上。

在李伯琳的“性教育”课上,低年级的孩子会学习自己是怎么来的。为了让他们体会到母亲怀孕的感受,李伯琳会要求他们把书包塞到肚子里,走路、弯腰、下蹲,进行各种活动。高年级的孩子会认知自己的身体,学习身体在青春期的变化。为此,李伯琳打印了很多人体的卡通图片,让孩子们分成小组,在图片上画出进入青春期后,哪些部位会发生变化。

预防性侵,是性教育课程中重要的一环。李伯琳会花很多时间讲:哪些隐私部位是不能被看、被触碰的;性侵害大多发生在熟人之间,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在家里,都要提高警惕;如果遇到了性侵,要怎么保留证据、诉诸法律。

给孩子们讲“性教育”的李伯琳老师

而在讲这些内容的过程中,李伯琳认为,最重要的是,要让孩子们明白,哪怕你很尽力保护自己、但性侵害还是发生了,也不要认为是你的错,更不要因此丧失自信。

性教育课上完没几天,一个叫罗燕的同学找到她,说班上的张聪摸了自己的隐私部位,她把张聪叫过来,和他们俩一起强调了一遍课上提到的隐私部位相关的内容,张聪听完后,郑重地对罗燕鞠了一躬,认真地道了歉。

隔壁村自由小学的校长听说美小有性教育课程,也找到了李伯琳,请她去学校给孩子们上一堂性教育课。他说,因为学校是传统的彝族村落小学,很保守。之前有孩子生理期,自己会觉得很肮脏,内心非常自卑、害怕。于是,李伯琳去给自由小学五六年级的孩子上了一个半小时的课,虽然时间不长,但课程结束后,每个孩子都可以说出一些自己的收获。

去远方

6月15日,李伯琳给孩子们上了一堂“安全课”。她播放了一段动画视频,视频里,一位小女生收到了陌生网友的私信聊天,网友不断打听她的生日、地址和照片,还发起了视频邀请。随后,画面切换,UP主罗翔开始讲解起了向生人透露个人信息的危害。

罗翔的“网络安全课”

这是B站公益部门自制的“安全课”。它起源于曦宝和刘泉的一次交流。当时,刘泉提到,现在很多学校的孩子放假回家都会玩手机,打游戏或是刷短视频,但网上很多诈骗信息,是孩子们无法分辨的,他很担心孩子们上当受骗。

于是,为孩子们制作“安全课”的想法萌生了。B站公益团队先是在全国50所学校进行了调研,征集了老师和学生们最关注的安全问题,再根据这些问题制定不同的主题,然后找相关领域的UP主,录制一段几分钟的小视频,由美丽小学的老师在课堂上播放教学。现在,安全课已经制作了两节,分别是罗翔的网络安全课、盗月社的食品安全课。

安全课在学校开展以后,很受学生的欢迎,他们每次都听得很认真,会很积极地举手、跟老师互动。曦宝想,“除了资金之外,我们也希望可以给学校更多力所能及的支持。”

2019年的暑假,B站资助了12个学生到上海游学,周昌麒带队。他在网上买好了公交卡,给孩子们定制了衣服、帽子,带他们去上海的各个高校、景点还有B站参观。在动物园和海洋馆,很多孩子第一次见到了狮子、老虎和鲸鱼。

渴望成为飞行员的小南

小南就是其中一位,他的父母都在外地打工,在去上海之前,从来没有想过自己长大以后要做什么。但看到一架架飞机从昆明机场腾空而起的场景后,他就立志以后要当飞行员。

从上海回来后,他开始为自己的梦想作准备,去查当飞行员有哪些要求:不能近视、个子要高。他就格外爱护眼睛,常常锻炼,平时多吃有营养的食物。现在,小南可以熟悉地认出飞机每一个部位的名词。他还很擅长画飞机,五分钟就可以画出一架。

两年过去,孩子们的精神面貌肉眼可见地改变了。当作为顾问的康健又一次来到美丽小学时,他发现孩子们脸上多了很多笑容,还有了红光。见到生人不再胆怯,而是大大方方地打招呼问好。

老师和学生之间的关系,也非常密切,就像朋友一样相处。小顺最喜欢生活老师周昌麒,起初只是因为周老师“个头高、长得帅”,后来接触变多了,周老师常常像朋友和他一样聊天,问他每天上课的情况,在他肚子饿的时候给他吃的。

这让小顺第一次感受到,原来成绩不好的孩子,也可以从老师那里收获足够的关注。

“我们真的在生活上,给他们创造了一种'有尊严的生活’,这种生活改变了他们很多不良的习惯,改善了他们的健康状况。这种变化是内生的。”

回归家庭

在康玉成看来,美小老师带来的变化不只在学校,也在学生的家庭。“因为当这些孩子毕业、离开美小,去了别的初中,最终是要回归到家庭里去的,家庭教育的影响始终都大于学校。”

2020年,康玉成被调到了镇上的中心校当副校长,哔哩哔哩美丽小学的校长换成了程哲。他从中山大学毕业,有近10年的乡村教育经验。

正在上课的程哲

小时候,程哲跟着父母在城里打工,母亲是勤劳的农村妇女,父亲喜欢打麻将,两个人经常当着程哲的面吵架。上初一那年,有次父母在家打架,他不知所措,哭着在日记里把这件事写了下来。后来老师看到,特意找了程哲的父亲谈话。从那以后,父母基本没当着程哲的面吵过架。

“我那时才意识到,原来老师是可以帮到我的,我以前对外面的力量是没有期待的。后来我选择这份职业,也是因为老师可以改变一个家庭。”

美小的老师和每个家长都建立了联系。那些外出的打工的家长,也会收到老师拍的照片、视频。每个学期,学校都会组织老师集体家访,十几辆电动车浩浩荡荡地,行驶在盘山公路上,一个村一个村地跑。

以前,有学生家长会因为孩子打架来学校闹事,但现在,几乎所有的家长都很尊敬老师。原本不看好这群新老师的罗林军,也对他们有了改观,“他们来我们这里,是真的想沉下心来做事的。”

小顺的父亲有很直观的感受。以前,本地老师在的时候,他几乎没跟老师联系过。美小老师来了以后,会经常和他打电话。通过老师,他和小顺的内心更贴近了。

茶剑来接小顺回家

他第一次知道,以前开玩笑跟小顺说的那句“你是捡来的孩子”,在小顺心里留下了很深的阴影,于是,他和妻子很郑重地向小顺道了歉。

老师也提过很多次,要求他们回来照顾小顺。直到小顺四年级在学校打架,他们才决定,一定要把孩子放在身边照顾。于是,父亲给小顺办了转学,带他去了广东。

不过,离开美小的小顺,在广东待得并不开心,一直都想回来。那间学校太大了,一个年级7个班,一个班40多个孩子,讲的都是他听不懂的粤语。开学第一天早上,小顺没穿校服,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他,“校服都买不起,真穷”。傍晚放学,他骑着自行车,在城中村的小巷子里来回转了好多遍,找不出哪栋是自己家。

后来因为疫情,一家人回了云南,小顺也转回了美小。小顺父亲听了老师的劝告,留在了孩子们身边。

这是小顺父亲和孩子待的时间最长的一次。每周五去接孩子,变成了茶剑最期待的事,一到周五早上,他就会变得精神饱满,然后掐着点,到学校门口,把孩子接回来以后,就兴致勃勃地做饭,给他们杀一只鸡吃,晚上和两个孩子睡一张床。到了周日,两个孩子回了学校,他晚上会失眠,很想孩子。

一年过去,转眼到了小顺的毕业典礼。初夏的云贵高原,紫外线很强,云一朵贴一朵,低低地浮在空中。小顺和同学们换上了老师定制的班服套装,白色的底,图案是在海浪里跳跃的红鲤鱼。

六年级毕业典礼

毕业典礼的第一个环节,是孩子和父母交换信件。小顺的父亲写了一封,虽然很短,但是写了三四个小时,从早上写到中午,很多字他不会写,就用手机的语音转文字功能,先对着手机说出自己想写的话,等它被转成文字之后,再对着那些字,一个一个地抄到纸上。

那封信是这样写的:“这是爸爸第一次给你写心里话。你小学马上毕业了,进入初中了,爸爸希望你能改一改你那不服输的脾气,还有那冲动的性格。因为进入初中,你不再是儿童,而是小青年了。爸爸希望你到初中要好好学习,不要惹事。虽然你现在学习成绩不好,但只要你努力,爸爸相信你会慢慢进步,不要像爸爸,只会盘田种地。”

小顺看完以后,腼腆地笑了,说,“希望爸爸可以一直留下来”。

茶剑写给小顺的信

校长,你开心吗?

当上校长以后,程哲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他太年轻了,没有校长的管理经验,对于将来要做什么,他有些不知道如何下手。

学校的很多问题,也都还没有彻底解决,比如成绩的问题、教师流动的问题。

四年过去,尽管学校的成绩跟其他小学的平均分在缩小,但排名依旧很靠后。当地一些其他的同行会议论,为什么美小享受了这么多的资源,成绩却始终上不去?

有老师也因此开始思考,不只重成绩的教育对这些孩子来说,会不会有些奢侈和超前?他们担心孩子从美小毕业,进入初中以后,会无法适应初中的教学和管理。“如果重来一次,我认为我们应该先用前两年的时间,把学生的成绩提上来,再去给孩子们更多的东西。”

更让程哲头疼的是,每个学期结束,都会有几个老师离开。他和康玉成常常讨论这个话题,从长远来看,要把支教老师都留在贫困地区很困难,要把学校更好地办下去,最好的办法是招一批本地老师,让他们慢慢接受学校的理念,再去影响当地其他的老师和学校。

程哲给孩子们发奖状

程哲常常回忆起一个画面:刚当校长不久时,有一天在食堂吃饭,他问旁边的学生,“你最近过得开心吗?”

学生一边吃饭,一边看了他一眼,说,“最近还好,老师你当校长开心吗?”

程哲顿了顿,“我还没想过这个事情。”

这时,旁边一个小男生直接插话说,“老师当校长肯定累了,以前老师当教学主任的时候就很辛苦,现在做了校长,事情更多,所以更累了。”

这番对话让他感到欣慰。程哲认为,这说明孩子在跟老师的日常相处中,是自由而松弛的。无论是面对校长,还是别的角色,他们只要想到了什么,就会有说出来的勇气。这是只有美小的学生才有的品质。

他想,还是得按学校以前定下的理念,从孩子身上做起。现在美小的孩子,物质条件好了,生活技能也掌握了,但一些情感、心理的教育,还是稀缺的。

比如六年级的女孩小云,父亲是景区的售票员,母亲在家养猪。她感觉自己无法跟父母交流,有时她和同学有矛盾,想找父母安慰,得到的却总是责备。渐渐地,她不再和父母讲心事,只愿意写在日记里,和老师倾诉,性格也越来越内向,很少说话。

在和同事的交流中,程哲接触到社会情感学的理念,它能教会孩子们怎么进行情绪的管理、怎么和人交往、怎么做出负责任的决策。程哲觉得很合适,计划把它融入到“生活家”的课程中来。

下课时的孩子们

学校里的其他老师,也在思考以后到底该做什么。有的人想继续做一些很基础的事,比如带孩子们运动、提高体质:二年级的班主任张巧婷,教孩子们跳绳,在学校里组了一支花绳队,每个傍晚、周末都在一起练习;还有的人,想为孩子们提供更多的可能性:去年新来的王云鹓老师,在看过一次巍山当地的彝族打歌表演后,觉得可以让学校的孩子们也学一学,不仅能多一门手艺,还能把当地的文化传承下来。

这场在乡村小学的教育实验进行到第四年,每个人都更深刻地意识到了,不可能每个孩子都通过考试走出大山。更多的人可能会留在这里,或是像父母一样去外地打工。他们应该做的,是让孩子们无论到哪里,都能过上有尊严的生活。尽管它在短期内,可能看不到效果。

今年6月,UP主“IC实验室”来学校参观。在校园后山的泥地里,他看到了一棵小树。那是一棵校树,学校挂牌那天种下的,因为土地贫瘠,降水也少,这棵树的长势很慢,几年过去,仍旧很矮小。

见到这棵树的那一刻,他有一些感慨,“这就是乡村教育的意义。即使再贫瘠的土壤,只要有人播种和呵护,总有一天,会长出树木。”

(为保护未成年人隐私,小顺、罗燕、张聪、小南、小云均为化名)

作者  |  青绵鸟

编辑  |  小胡

摄影  |  陈劲

运营  |  阿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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