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闽南话,会假借比会“正字”更重要
熊猫 / 文
经常有外专业的朋友问我:“某某闽南语词的‘正字’怎么写?”会问这个问题,说明这些朋友希望能在使用闽南话的时候,书写更符合其历史发展的汉字。他们的这种精神是值得肯定的。
但是,“正字”的书写真的那么重要吗?在我看来,它也重要,也不重要。所谓“正字”,在学术上叫“本字”,而“正字”其实是一个政治概念,我们到文末再来说它。
“本字”是一个语言学的概念,它既有文字学的涵义,也有方言学的涵义,两个涵义其实是不完全一样的。李小凡、项梦冰编著的《汉语方言学基础教程》里是这么定义方言本字的:“所谓本字,就是古代确有其字,并在文献中保存至今,但其音其义与方言口语词的对应已不为人知的字。本字就是方言词本来的字形,大都收录在历代字书、韵书中。本字在音和义两方面本来都与当时的方言词有对应关系,但由于字音、字义或字形发生了历史演变,对应关系也相应改变,早先的本字和后来的方言词就渐渐对不上号了”
上面这个定义有点绕,我们这么说,古代汉语里有某个词,这个词在古代文献里用汉字 X 来记载它,假设这个词被今天闽南话所传承,它今天的读音是α,这种情况下我们就说闽南话这个读α的词的本字是 X。
举个例子,古人把雌鸟“孵蛋”这个动作写作汉字“伏”(《庄子·庚桑楚》:“越鸡不能伏鹄卵”),我们今天通过隋唐留下的字音材料,推测彼时“伏卵”的“伏”读做[*biu(去声)]。我们今天在闽南话找到动词[pu6],意思也是“孵蛋”。通过比对古今语音对应规律我们发现,闽南话的[pu6]和隋唐的读音[*biu(去声)]是完全能对应上的(即闽南话的[pu6]是隋唐[*biu(去声)]这个读音按照规律演变成的结果)。古代汉语的[*biu(去声)]和闽南话的[pu6]意义相同,读音也存在规律的演变关系,所以二者应该是同一个词。考虑到古人用“伏”这个字来记载[*biu(去声)]这个词,那么“伏”也应该可以用来记录现代闽南方言的[pu6],我们把“伏”叫做闽南话[pu6]的本字。
(按,“孵”和“伏”原是两个不同的词,“伏”古代强调雌鸟孵蛋,“孵”则强调“鸟蛋化为小鸟”,二者意思不同,读音也有一定的差异。后来北方方言“孵”逐渐替代了“伏”。)
方言考证本字的过程,考证的实际上不是某个汉字怎么写,而是方言词的古代来源。只是因为古代汉语是用汉字记录下来的,所以我们在找到这个词源时,实际上找到的是古代记录它的汉字,所以才有考本字这么回事。
这个感觉就好比在拉丁文里寻找法语词的古代写法一样,比如法语里表示“一百”的 cent[sɑ]̃ ,在拉丁文里写作centum。我们可以把拉丁文里的 centum 说成是法语[sɑ]̃ (百)的本字。
考本字是语言学家的事,当然本字也可以应用于语言的使用中。那么,我们是不是要尽量使用本字来书写方言呢?按说,理论上确实是可以尽量这么做的,但是要完全做到很困难,这里有几点原因:
1. 不是所有的方言词都有古代的本字
随着语言的发展,经常会产生一些新的词语,很多词语有时候我们很难知道它是怎么来的。我举个例子,汉语本来并没有表示“使用钱财”的huā这个词,现代汉语普通话的huā,至少在唐宋以前是不存在的,它是明清产生的新词。清朝人一开始假借“化”字来表示它,后来又假借“花朵”的“花”,这就是我们今天“花钱”的“花”这个词。它在古代是找不到本字的,因为古代没有与之对应的词。
再举一个例子,表示“用物体撞击”的zá,在古代也是不存在的。这个词产生后,清人造了一个“砸”字来表示它。
所以如果你一定要写“本字”,那么“我花五块钱砸了一个金蛋”,“花”和“砸”你就没法写了,你只好夹杂拼音,然后这么写:“我huā五块钱 zá 了一个金弹”。
有的朋友恐怕要说,你是不是写了一个错别字:“弹”。其实并没有,“鸡蛋”的“蛋”最初应该是来源于“弹丸”的“弹”,后来人们假借“蛋”字来表示它。咱不是要写本字吗?这里索性写回“弹”字。
2. 不是所有有本字的方言词,都适合用本字来书写
既然聊到“弹”字,问题就来了,我们是不是要把一些本有本字的假借字写回它的本字呢?即:我们要把“鸡蛋”写回“鸡弹”吗?我想很多人是不太愿意的,因为这样会增加“弹”字的语义负担,容易出现理解的错误。再比如,普通话用来骂人的 rì,本字其实是“入”,我们今天假借“日”来表示它。那么我们究竟要不要把“狗日的”写成“狗入的”呢?我想大多数人也不会很愿意,因为大家习惯写作“日”了。
所以,文字本来有“约定俗成”的属性,我们约定俗成之后,就不是很愿意“复古”了。就像法国人应该不会刻意把表示“百”的 cent 写成拉丁语的 centum一样——没有必要,徒增麻烦。
3. 考本字工作是经常犯错误的
下面还需要说的一点是,语言学家的考本字工作是经常出错的。大家可以去市面上买一些专门编的闽南话考本字的书,里面经常是错得惨不忍睹的,有好些词的本字都是乱凑的、瞎蒙的。因为我们前面说了,好些词,我们是找不到它古代来源的,但是有一些学者(尤其是“民间科学家”),一定要给你找出来,这个时候他们就会不顾古今语音对应规律和词义发展规律的限制,硬给你找一个似是而非的汉字,告诉你这是某某词的本字。
即使是一些很谨慎的研究,也难免出现值得商榷的地方。比如闽南话表示“抓”的[liaʔ8],在许多严谨的专业论著作上都被写作“掠”,但其实细比较同样有这个词的闽东方言,我们不难发现这个词的本字更可能是“搦”,因为它在闽东分 n-、l-的方言里是念 n-的——这说明它古代来源于一个念 n-声母的词,“搦”是符合的,而“掠”是不符合的。
再如,很多严谨的著作认为闽南话表示“坏”的[phai3]本字是“否”(普通话读 pǐ,见于词语“否极泰来”),并认为它是“否”秦汉用法的遗存。但是从读音上,这个结论其实是有瑕疵的,“否”声母(古帮母)和[phai3]的声母并不是严格的对应。而且如果我们通读明代的闽南话文献,会发现明代闽南人并不用这个词,他们说到“坏”的时候用的是“恶[oʔ7]”和“呆[ŋɡai2]”(而且今天的福州话也仍然说“呆”),这说明古代闽南话很可能根本没有表示“坏”的[phai3]。一个明代闽南人不用的现代闽南话词语,当然不太可能是秦汉词语在闽南话中的遗存。
以上三点充分说明,“本字”是一个学术概念,也是当下的学术研究对象,很多时候我们很难找到准确的“本字”。如果我们要在日常书写方言时完全使用本字,其实是很困难的。
如前所述,我们很难完全使用本字来书写闽南话,关于这一点,古代闽南人应该早有认识。所以他们用汉字来记录明清戏曲的时候,就大量地使用了假借字。比如我们闽南话表示“不会”这个词读作[mbue4](泉)/[mbe6](漳),我们推测它在更早的闽南语应该读作[*mbəi4]。明清闽南人假借音近的“袂[*mbei6]”来表示它。所以“不会来”,明清闽南人写作“袂来”。
表示“如果”这个词,闽南话读作[nã6],明清闽南人假借同音的“那”来表示它。
这种假借的方式,不是闽南人的创新,裘锡圭在《文字学概要》提到,在没有文字以前,人们早就喜欢用音近或同音的物品来表达自己想要表达的那个词。(《文字学概要》谈到:“有不少还没有文字的民族,在利用实物表意的方法中也已经用上了谐音原则。西非的约鲁巴人曾经习惯于用海贝来传递信息。在他们的语言里,当‘六’讲和当‘被吸引讲’的那两个词是同音的,当‘八’讲和当‘同意’讲的那两个词也是同音的。所以如果一个年轻男子把穿起来的六个贝壳送给一个姑娘,这就表示‘我为你所吸引,我爱你’。姑娘的答复可能是串起来的八个贝,这就是说:‘同意,我跟你一样想’。”)文字产生的同时,假借这种方法便被广泛使用到文字上,从而大大提高了文字的使用效率。
比如我们第一部分提到的“伏”,它的本义其实是“趴着”,表示“孵蛋”应该是“伏”字的假借义或引申义。假借生僻字还可以帮助我们分化文字,避免某个汉字太经常使用而产生歧义,比如“鸡弹”,后来就被写作了“鸡蛋”(“蛋”本来是一个族群名称,今天的“疍家”,古代也写作“蛋家”,它和“鸟弹”原本没有关系),起到了分化文字的作用。
当然,假借也是有“底线”的。首先,我们应该尽量使用“本方言”,而不是外方言或普通话的音近字来假借我们方言的词语。大家应该经常看到有些人把闽南话把“一百分(蜀百分)”写作“吉霸分”,把“夭寿”写作“妖秀”,把“吃饭(食饭)”写作“甲崩”,这是很不恰当的,其严重程度甚于乱认本字。
举个例子,如果你不知道[pu6]的本字是“伏”,最起码可以假借闽南话音近的“富[pu5]”来表示它,而不是普通话的“捕”。
尤其当一个词的本字有争议或是本字不详的时候,我们更建议使用本方言的同音或音近字来表示它。
当然,文字的假借也要兼顾传承,有条件的情况下,我们提倡沿用明清闽南人习用的假借字,这会更有利于我们传承明清闽南话的作品,以尽量衔接古今。这就如同很多人喜欢用本字一样,从文字学角度看,很多方言学所谓的本字,其实一开始也是的假借字。比如古代汉语的第二人称代词“汝”,从来没有过文字学意义上的本字,它最初假借“女”字来表示,后来又假借“汝河”的“汝”字。当方言学家说闽南话的第二人称代词本字是“汝”时,我们说的是它的词源在早期文献里曾被写作“汝”,而不是说“汝”这个词是为古代第二人称代词造的汉字。
所以,假借本来就是很正常很自然的用字现象,不必觉得可耻。当你不知道一个词怎么写时,最保险的方式是使用同音或音近字来假借,而不是非去找本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书写闽南话时,会假借比会本字更重要。
最后不得不说的是,我个人对“正字”这个词是很有意见的,为什么呢?首先,这个概念大概是从台湾来的,台湾学界在研究方言的时候是使用“本字”这个概念的,他们并不说“正字”。只有在谈论方言文字规范化的时候,才使用“正字”这个概念。
我们知道,历朝历代文字规范化都具有一定的政治性,联想一下秦始皇用秦小篆统一六国文字,就能明白这个道理。文字某种程度上是国家“正朔”的象征。
我曾经在另一篇网文里提到,文字简化是汉字历史发展的一种趋势。而“繁体字、简体字”实际上是一对中性的词语。但是台湾当局有意把“繁体字”叫“正体字”,有些所谓的民间力量配合将“简体字”称为“残体字”。他们到底图什么呢?再联想有些台湾人有意使用“正字”这个概念,我想不用我描述,你也可以脑补出原因了。
而且必须指出的是,由于不是所谓的方言词都能考出本字,所以有些机构推行所谓的“正字”实际上有相当一部分是“建议用字”,而非本字,这些所谓的“正字”是不是真的“正”,或者是不是真正适用于我们自己的口音,恐怕也是值得探讨的。所以在我们不清楚本字的情况下,我更推荐大家使用闽南话的音近字来假借你所要表达的那个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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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稿:熊猫
图片:闽南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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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飞天小黑猪